暴雨过后的云裳坊,像一头蛰伏在泥泞里的巨兽,檐角滴水声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柴房内,湿冷的草席散发着霉味,苏晚音蜷在角落,额角冷汗涔涔而下,七窍结痂处隐隐渗血,像是被天道咬了一口后留下的烙印。
她缓缓睁眼,瞳孔深处仍残留着昨夜识海崩裂的余痛——那场火焰、那幅全家福、那张阴鸷的脸……还有阿蛮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异样。
可最让她心神震荡的,是怀中这半卷残谱。
《霓裳怨·终》静静躺在她掌心,纸页泛黄,墨迹斑驳,却如一道通往深渊的门扉。
她指尖轻抚舞姿图解,眉心骤然一拧。
这后两折,非但无配乐指引,连步法都以极细密的“星轨符”标注,需以足尖微震踏出特定频率,再配合一种从未听闻的“逆呼吸法”——吸气时闭气凝神,呼气时反向鼓荡丹田,稍有不慎,便是经脉逆行、五脏俱焚。
寻常伶人练此舞,不死也废。
可苏晚音知道,这正是百戏空间中记载的“涅盘九转诀”,传说唯有心魂俱焚者方可窥其门径。
她曾见空间幻影中,先祖舞至第三转便吐血倒地,第七转时双目尽赤,第九转……人已化灰烬,唯余一缕舞意不散。
“父亲……你当年没来得及教我的,今日我偏要自己走完。”她低语,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铁器。
闭目沉神,识海再度开启。
漆黑的意识之渊中,百戏空间幽光流转,那半卷残谱倏然腾空,化作万千流光碎片,在虚空中重组为一段惊世绝舞。
而这一次,空间深处竟浮现出一道苍老身影——青衫白须,手持玉笛,正是苏家始祖,她的祖父!
他第一次开口,声如远钟:“晚音,昔年你父未及传你此技,便遭横祸。他曾言:‘《霓裳怨》不可轻出,出则必见血光。’今日你能寻回残谱,是缘,也是劫。”
话音落,整段舞谱轰然注入她神魂,仿佛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刺入脑海。
现实中的苏晚音猛地弓起脊背,一口黑血喷在残谱之上,墨迹晕染,竟与她唇边血痕交叠成奇异的纹路。
她颤抖着手将血迹抹开,发现那晕染之处,竟显出一行隐藏小字:“心火为引,魂血为祭,九转不成,则身陨道消。”
她笑了,笑得凄艳。
原来不是学艺,是拿命换。
可她从不怕死。
只要能跳这支舞,只要能让天下人看见苏家班的风骨,哪怕燃尽这一身精血,又如何?
接下来三日,她深居简出,每日只饮一碗稀粥,其余时间皆闭门演练。
每一次在空间中完成一转,现实中便咳出一口黑血,指甲发紫,指尖冰凉。
小豆子偷偷送饭时,见她袖口尽染暗红,吓得差点叫出声,却被她冷冷一句“滚出去”逼退。
直到第四日清晨,坊中突然传出消息——
柳莺儿,要成亲了。
新郎是厨房的老屠户,嗜酒如命,脾气暴戾,曾因醉酒活剥狗皮祭灶,满手血腥。
娶妻不过为泄欲驱使,坊中无人不知,那是往地狱里推人。
苏晚音正对镜描眉,闻言手中螺子黛“啪”地折断。
她盯着铜镜里那张苍白却凌厉的脸,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柳莺儿跪在苏家班门前,哭求收留。
那时她还是个瘦弱丫头,说父母被官差打死,无处可去。
父亲叹了一声:“既入梨园,便是同命之人。”
如今,同门姐妹又要被人拖进泥潭。
而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
指节捏得发白,茶盏在掌心碎裂,瓷片割破肌肤,血珠顺着虎口滑落。
她却恍若未觉,只冷冷道:“小豆子。”
“在!”小豆子一个翻滚进来,脸上还蹭着炭灰。
“今夜,我要整个云裳坊都知道——柳莺儿,和外客私会了。”
小豆子瞪大眼:“啊?可她哪……”
“不用她真做。”苏晚音抬眸,眼底寒光乍现,“我要的是风言风语,越不堪越好。你去找那些嚼舌根的婆子,就说亲眼看见她裙带都解了,躲在柴房后头……记住了,话要说得含糊,但细节要真。”
她顿了顿,从枕下抽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字迹歪斜,语气缠绵,末尾赫然署名:王妈之子。
“再让赵五娘的心腹‘偶然’搜到这封信。”她冷笑,“赵五娘忌惮王妈已久,这把火,正好烧到她头上。”
小豆子咽了口唾沫,重重点头。
当夜,谣言四起。
次日午时,心腹丫鬟果然在柳莺儿箱底“发现”情书。
赵五娘勃然大怒,当场摔杯斥责:“好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也敢肖想管事家的少爷?”当即取消婚配,将柳莺儿打入偏院反省。
夜更深时,苏晚音披衣而行,借送安神药之名潜入偏院。
昏黄油灯下,柳莺儿跪坐在地,满脸泪痕,双手紧攥着粗布裙角,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苏晚音不语,只将一套粗婢衣裳与一张城外驿站车票塞入她手中。
“明日午时,马厩后巷有辆运菜车离坊,别回头。”
柳莺儿浑身一颤,抬起泪眼:“那你呢?姐姐……你也要走吗?”
苏晚音望着窗外残月,声音轻得像风:“我的路,得自己走完。”
翌日黎明前,天光未明,万籁俱寂。
废弃的小戏台孤悬于后园角落,蛛网缠梁,木板腐朽。
苏晚音独自立于台上,一身素白舞裙,水袖撕裂处已用银线细细缀补,远远望去,宛如浴火重生的凤凰羽翼。
脚下踏板经她亲手改装,嵌入十二枚铜铃,藏于暗格之中,每一步落下,皆与心律共振,发出几不可闻的清鸣。
她闭眼,深吸一口气,启动百戏空间。
识海中,舞谱流转,祖父残影最后一次现身,轻轻点头。
“去吧。”
她睁眼,起势。
第一步,足尖轻点,铜铃微震,似春雷初动。
第二步,逆息鼓荡,气血翻涌,喉间腥甜直冲。
第三步,水袖扬起,如焰燎天,身形旋转之间,竟带出残影三重!
她舞的是《霓裳怨·终》第一幕:“焚心”。
传说中,此舞只为祭奠亡国之君所创,舞者需以心火点燃魂魄,步步逼近死亡边缘。
每一转,都是对生命的燃烧;每一跃,都是对命运的挑衅。
她越舞越疾,呼吸错乱,双颊赤红如燃,冷汗浸透罗衣。
可眼神却越来越亮,亮得惊人,亮得癫狂。
远处屋顶,一道黑影静立良久。
阿蛮。
他面无表情,目光却死死锁住那道白色身影,手中的短刃,不知何时已松了几分。
而另一侧回廊尽头,赵五娘倚窗而立,手中茶杯捏得粉碎,瓷片割破掌心亦无所觉。
她死死盯着那舞姿,瞳孔剧烈收缩。
“这舞……不该是她能跳出来的。”
她缓缓抬手,召来心腹嬷嬷,声音低沉如毒蛇吐信:
“查清楚,昨夜是谁给柳莺儿通风报信。”
顿了顿,她望向远处那道仍在起舞的白影,眸底掠过一丝阴鸷。
“还有……把阿蛮调去守北库,暂不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