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响极轻,就像是雨夜里一根针落地,本该淹没在堂内嘈杂的呼吸声中。
但苏晚音听见了。
她那双耳朵在百戏空间里受过千锤百炼,连戏台上五十步外铜钱落地的声音都能分辨,何况是这带着金属尾音的清脆一响。
她微微侧目,余光捕捉到严嵩然袖口滑出一抹暗金色的光。
那东西不大,像是个火漆印信,上面刻着的狼首图腾狰狞得有些刺眼。
苏晚音眉心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狼首?北狄王庭的图腾。
严嵩然这只老狐狸,袖子里竟还藏着这等要命的东西?
还没等她细想,一阵尖锐的风声陡然撕裂了空气。
“哪里走!”
高公公那看似佝偻的身躯突然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手中拂尘如同活物般卷出,白色的尘尾瞬间缠住了严嵩然意图遮掩的手腕。
“啊——!”严嵩然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那枚暗金色的印信再也拿捏不住,“当啷”一声掉在青石板上,滚了两圈,最后死死地卡在两块地砖的缝隙里,狼首朝上,正对着高悬的“明镜高悬”牌匾,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这是……”刑部尚书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虽然没去过边关,但身为朝廷命官,这北狄王室的火漆印他还是在卷宗图谱里见过的,“北狄……狼印?!”
大堂内瞬间炸了锅。
构陷同僚、伪造戏文顶多是私德败坏、官声扫地,但私藏敌国印信,那就是通敌叛国,是要诛九族的死罪!
严嵩然面如死灰,整个人瘫软在地,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
他此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不是输在了一场戏上,而是输在了一张早已织好的天罗地网里。
高公公阴沉着脸,用一块明黄色的丝帕小心翼翼地包起那枚狼印,对着三位主审官拱了拱手:“杂家要即刻回宫复命,这物件儿,得呈给万岁爷亲眼过目。”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苏晚音,那眼神里有一丝探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随后转身便走,只留下一道匆忙的背影。
两个时辰后,大理寺偏院的茶寮。
日头西斜,将苏晚音的影子拉得瘦长。
茶寮里没几个客人,老板正趴在柜台上打盹。
苏晚音坐在角落,面前那碗粗茶早就凉透了,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茶垢。
她手里摩挲着那枚从严嵩然身上掉落的“砚心”玉扣,神色却并非那是大仇得报的快意,反而带着几分凝重。
这玉扣里藏着的槐叶,是严嵩然十年前去过苏家的铁证。
但光有这个还不够,还得要把这潭水搅得更浑些,才能钓出那个一直躲在幕后、连严嵩然都不敢轻易供出的“大鱼”。
她手指轻轻一挑,指甲盖在那玉扣的暗扣上一拨。
“啪嗒”。
极其轻微的声响,玉扣的暗门松动了。
苏晚音没去管它,而是装作不经意地起身,宽大的袖摆扫过桌面,那枚玉扣便顺势滑落,滚到了桌角最阴暗的缝隙里。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毫无所觉般,整理了一下衣襟,转身走出了茶寮。
就在她离开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房梁翻下。
那是个一身短打装扮的汉子,面容普通得扔进人堆里都找不着。
他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无人后,迅速蹲下身,从桌角缝隙里抠出了那枚玉扣。
手指熟练地在暗扣上一按,看到里面那片枯黄卷曲的槐叶还在,死士
只要毁了这东西,严大人的“私通”罪名就少了一环铁证。
他不敢久留,将玉扣揣进怀里,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暮色沉沉的街巷中。
夜色如墨,严府旧宅。
这座曾经显赫一时的府邸如今已被查封,大门贴着封条,院内杂草丛生,只有几声不知名的虫鸣在夜风中凄厉地叫唤。
那死士轻车熟路地翻过围墙,避开了巡逻的衙役,钻进了一间早已废弃的佛堂。
佛堂中央供奉着一尊半人高的镀金观音像,只是金漆剥落,露出里面灰扑扑的泥胎,看着有些渗人。
死士伸手在观音像背后的莲花座上一按,“咔嚓”一声,佛像的腹部弹开一个小口,里面竟然蹲着一只毛色灰暗的信鸽。
这鸽子显然受过特殊训练,不叫不动,只拿一双豆大的眼睛盯着来人。
死士迅速取出早已备好的极细狼毫,在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纸上写下八个字:“玉扣已毁,槐叶无存。”
卷好密信,塞入鸽子腿上的细竹筒里,他走到窗边,手一扬,鸽子便振翅飞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不是第一次干了。
看着鸽子消失的方向,死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任务完成,严大人虽然进去了,但这根线只要不断,以后未必没有翻身的机会。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那只鸽子刚刚飞过西市上空,脚腕上那个看似普通的铜环突然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机括声。
一枚只有米粒大小的蜡丸从铜环暗格中脱落,精准地掉进了一处设在屋顶瓦片间的细网兜里。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这枚蜡丸就摆在了夜玄宸的案头。
质子府书房内,烛火通明。
夜玄宸用镊子夹起那枚蜡丸,放在烛火上方轻轻一燎。
蜡封融化,露出一张极小的地图拓印——这是根据铜环内的机关记录下的飞行轨迹。
“路线终点是皇城东角楼。”
夜玄宸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几分病态的虚弱,但那双眸子却亮得吓人,“那个位置,归内廷采办局管辖。”
站在一旁的沈砚秋闻言一愣:“采办局?那不是那个只知道捞油水的肥缺衙门吗?”
“肥缺未必无能,无能未必无权。”夜玄宸将那张拓印图随手扔进香炉里烧成灰烬,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采办局副使赵德海,是高公公早年一手提拔起来的干儿子。只不过这两年赵德海傍上了新贵,跟这位干爹倒是生分了不少。”
沈砚秋恍然大悟:“您是想借刀杀人?”
“借刀?不,我是要送刀。”
夜玄宸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容里透着一股子算计人心的寒意,“高公公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最恨的不是敌人,而是背叛自己的狗。既然那只鸽子是往东角楼飞的,那就说明严嵩然在那边有接应。而能把手伸进皇城根底下的,除了采办局那位赵副使,还能有谁?”
他铺开信纸,提笔挥毫。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说是质子府在整理旧物时,偶然发现了一份关于北狄密探潜伏路线的残图,特呈高公公御览,以此略表对陛下圣恩的感激。
信封里,除了那张所谓的“残图”,还夹着一张从蜡丸里拓印出来的飞行轨迹图。
这封信连夜送进了宫。
半个时辰后,司礼监值房内。
高公公捏着那张薄薄的轨迹图,那张平时总是挂着假笑的老脸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东角楼。赵德海。
好啊,好得很。
他这干儿子翅膀硬了,不仅敢背着他跟严党勾结,竟然还敢把联络点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这要是让万岁爷知道了,他这个司礼监秉笔太监也得跟着吃挂落!
“备轿!”高公公猛地一拍桌子,尖细的嗓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杀气,“咱家要面圣!”
这一夜,京城注定无眠。
寅时刚过,一道圣旨便从大内发出,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皇帝震怒,下令锦衣卫彻查采办局副使赵德海,即刻锁拿,严刑逼供!
紧接着,更重磅的消息传来:三日后,皇帝将于文华殿亲审苏氏旧案!
这可不是普通的御前问话,而是“亲审”。
这意味着此案的性质已经彻底变了,不再是简单的民间冤案,而是上升到了通敌叛国、动摇国本的高度。
圣旨点名:苏晚音、严嵩然、沈砚秋三人必须到场陈情。
苏晚音接到旨意的时候,正在晚音社的后台给新戏描眉。
听完宣旨太监的话,她手里的眉笔微微一顿,一滴墨汁滴落在手背上,晕开一片漆黑。
“接旨。”她神色平静地叩首谢恩,送走太监后,却并没有露出丝毫喜色,反而眉头紧锁。
御前亲审,那是真的要在刀尖上跳舞。
皇帝多疑,且喜怒无常。
如果在殿前有一句应对不当,别说翻案,整个晚音社乃至夜玄宸都会被搭进去。
尤其是那出《长夜行》。
严嵩然已经在公堂上承认了末句戏词,但这还不够。
皇帝要听的,不仅仅是词,而是那种只有亲历者才能唱出来的、刻在骨子里的痛和恨。
只有唱活了那最后一句“骨为槌,血为弦”,才能彻底击碎皇帝心中最后那一丝疑虑,让他相信严嵩然当年确实在场,确实目睹了那场惨剧,确实是为了掩盖真相才痛下杀手。
苏晚音闭上眼,意识再度沉入那方熟悉的“百戏空间”。
空间内,一片死寂。
她站在空旷的舞台中央,四周是无数把悬浮的利剑,每一把都指着她的咽喉。
这是空间生成的“高压试炼场”,模拟的就是那种生死一线的压迫感。
“起调。”
她低声自语,声音干涩。
一遍,两遍,十遍……
空间里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她在里面已经唱了整整三天三夜。
嗓子早已充血,每一次发声都像是在吞咽烧红的炭火。
“不对……情绪还是太浅。”
苏晚音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掌心,指甲嵌入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流下。
那种痛,还不够。
当年的苏家班,那是真的在火海里哀嚎,是真的血流成河。
她要演的不是悲伤,而是那种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却无能为力的绝望,是那种哪怕化作厉鬼也要索命的怨毒!
“以痛引声……”
她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只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
这一次,当她张口时,声音不再清亮,而是带上了一种粗粝的撕裂感,像是生锈的钝刀割过骨头,令人毛骨悚然。
“骨……为……槌……”
这一声唱出,空间内的那些利剑竟齐齐震颤,发出嗡鸣。
终于成了。
苏晚音从空间退出来时,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湿透,喉咙里泛着一股甜腥味。
她还没来得及喝口水,门外便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夜玄宸来了。
他依然是一身不起眼的青色便服,手里握着一串楠木珠子,脸色比几日前更苍白了些。
见到苏晚音这副模样,他
“这个,给你。”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温润的青玉蝉佩,轻轻放在桌上。
那玉蝉雕工古朴,并非凡品,只是蝉翼处有一道细微的裂痕,像是被重物碾压过。
苏晚音一怔:“这是?”
“先太子的旧物。”夜玄宸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当年先太子曾在苏家班听过戏,甚是喜爱《长夜行》。这枚玉蝉,是他赏给你父亲压戏稿用的。”
苏晚音猛地抬头看向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先太子?那个早在二十年前就因为谋逆案被废黜赐死的禁忌之人?
“若陛下问起,你为何知道那早已失传的最后一句戏词……”夜玄宸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你就说,幼时曾见父亲用此玉蝉压在戏稿之上,夜夜诵读,你虽年幼不识字,却在梦中得父亲教授,铭记于心。”
苏晚音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
百戏空间的秘密绝对不能暴露,哪怕是皇帝也不行。
夜玄宸这是在给她铺路,给她找一个最合理、最无懈可击的借口。
而且,这个借口还极其狠毒。
扯出先太子,就能把水搅得更浑。
皇帝本就疑心重,一旦联想到严嵩然可能与当年的先太子旧案也有瓜葛,甚至可能是在替某些人杀人灭口,那严嵩然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是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棋。
苏晚音握紧了那枚微凉的玉蝉,掌心的汗水浸润着玉石,仿佛能感受到那个早逝太子残留的一丝温度。
“多谢。”她低声道。
夜玄宸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融入了夜色之中。
三日后。
文华殿外,金鳞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苏晚音一身素白孝衣,怀抱那把从严嵩然府中搜出的焦尾琴,一步步踏上汉白玉台阶。
大殿之内,金砖漫地,龙涎香的气味浓郁得让人窒息。
皇帝端坐在九级御阶之上的龙椅里,面容隐在冕旒之后,看不真切,只能感觉到那两道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冷冷地俯视着下方的蝼蚁。
文武百官分列两旁,个个屏气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
严嵩然跪在左侧,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身上带着沉重的镣铐。
沈砚秋跪在右侧,背脊挺得笔直。
苏晚音走到大殿正中,既没有像严嵩然那样五体投地,也没有像寻常百姓那样瑟瑟发抖。
她只是抱着琴,微微欠身,行了一个只有梨园伶人才会行的揖礼。
动作优雅,不卑不亢。
“大胆!”高公公尖着嗓子喝道,“见君为何不跪?”
苏晚音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眸子直视着高高在上的帝王,声音平静得仿佛不是在回话,而是在念白:
“伶人膝下只有戏台,心中只有戏魂。今日苏晚音是以‘苏家班’唯一幸存者的身份来唱这最后一出冤戏,而非罪民受审。”
“故,只拜天地戏祖,不跪凡尘君王。”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