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偏院的茶寮有些清冷,日头西斜,将苏晚音的影子拉得瘦长,像极了那个风雨飘摇夜里的一截断香。
她没动那杯早已凉透的粗茶,指腹正一遍遍摩挲着那枚羊脂玉扣。
“砚心。”
这两个字刻得极深,刀锋转折处带着一股子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劲儿。
苏晚音闭了闭眼,意识沉入那方只属于她的“百戏空间”。
空间深处,那座封存着无数孤本的“记忆回廊”此刻静得吓人。
她熟门熟路地翻开父亲苏敬亭生前留下的排练手札,书页泛黄,脆得像是老人的骨头。
指尖停在了一行潦草的墨迹上:
“裴公子赠玉,言‘心砚不移’,其袖有槐香,异于常客。”
槐香。
苏晚音眉心微蹙。
京城权贵多喜瑞脑、沉水,这严嵩然既然化名“裴砚之”来扮那风雅书生,熏香怎会如此小家子气?
她心念一动,调动空间内的“感官还原”——这是百戏空间最耗神的功能,能依据记录者的文字描述和当时的环境残留信息,重构场景。
迷雾散开,十年前苏家班后台的景象如水墨晕染般浮现。
烛火摇曳,父亲正捧着这枚玉扣大笑,而他对面站着的一袭青衫客,正抬手作揖。
随着那青衫客袖口微扬,一股极淡、却极涩的气味在苏晚音鼻端炸开。
不是京城随处可见的甜槐,那是生长于极北苦寒之地的“苦槐”。
味涩,入药微毒,却能驱寒。
苏晚音猛地睁开眼,茶寮外的风似乎都带着一丝凉意。
严嵩然幼时家贫,住在城北槐树巷,那里种的便是这种贱命好活的苦槐。
这根本不是什么风雅熏香,而是深入骨髓、怎么洗都洗不掉的穷酸与童年执念。
他化名“裴砚之”,装得再像世家公子,骨子里那股闻惯了苦槐的味道却出卖了他。
那个所谓的“裴公子”,从头到尾就是严嵩然本人!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沈砚秋并没有去刑部,而是揣着那卷边缘焦黑的《长夜行》残本,敲开了城南一家不起眼的纸马铺。
铺子里的老掌柜周伯,曾给苏家班供了三十年的纸。
当那张残页摊在柜台上时,周伯浑浊的老眼瞬间红了。
他颤巍巍地伸出粗糙的手指,在那纸面上轻轻一抚,就像抚摸自家夭折的孩子。
“这是……苏氏秘制的‘七蒸楮’啊!”老泪纵横,滴在纸面上,“这手感,骗不了人。当年苏班主为了这戏本能存百年不朽,特意让老头子我在造纸时多加了一道槐汁浸渍的工序。”
沈砚秋适时递上一杯清茶:“周伯,您再看看这个。”
他拿出的,是严嵩然那份伪造的“戏约”拓印。
周伯只看了一眼,便啐了一口:“胚子是我的‘七蒸楮’没错,但这纹路发死!这纸当年还在库里陈化,没来得及做最后一道浸槐汁的工序,苏家就被抄了……这贼人是从苏家封存的旧库里偷的半成品纸!”
真相拼图的最后一块,严丝合缝地扣上了。
严嵩然为何不用市面上的好纸?
因为他要追求“逼真”,想用苏家特有的纸来伪造戏约,却不知画虎不成反类犬,正是这缺失的一道工序,让他所有的精心算计成了笑话。
入夜,质子府。
密室无窗,唯有一盏孤灯。
高公公的心腹小太监跪在地上,双手高举,接过夜玄宸递来的一封无署名密函。
密函轻飘飘的,里面只有两样东西:那枚槐叶的拓片,和周伯关于“半成品纸”的口供摘要。
夜玄宸靠在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串楠木珠子,声音听不出喜怒:“这东西,比什么金银珠宝都管用。你只需告诉高公公,此物若呈御前,或可解陛下心中三年疑云。”
皇帝多疑,三年前北狄使臣进京,身上便带着这种苦槐味的香囊。
陛下当时便怀疑朝中有内鬼,只是一直查无实据。
如今严嵩然身上的“槐香”与“北狄”挂上了钩,这就不再仅仅是构陷戏班的私德有亏,而是通敌叛国的铁证。
同一时刻,晚音社后院。
苏晚音一身素衣,正在庭院中焚香祭父。
青烟袅袅,她将那枚“砚心”玉扣轻轻置于香炉边缘。
玉石在火光的映照下,流转着温润却诡异的光泽。
“咔哒。”
极轻微的一声脆响,来自屋脊之上。
苏晚音连眼皮都没抬,依旧保持着合十的姿势,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察觉。
她对着虚空,声音低得像是梦呓,却清晰地送入了暗处那人的耳中:
“槐树虽死,根却未断。这玉里的秘密,怕是有人要睡不着觉了。”
屋脊上的黑影身形一顿。
他是严党余孽派来的死士,本是为了探查苏晚音手里到底还捏着什么底牌。
听到这话,他目光死死锁定了香炉上那枚看似普通的玉扣,犹豫片刻,终究没有贸然出手,而是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退去。
他自以为来去无踪,却不知在他身后百步之外的阴影里,两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已经死死咬住了他的踪迹。
那是夜玄宸布下的暗哨。
苏晚音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个空荡荡的屋脊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伸出手,指尖一挑,将那枚玉扣收入掌心。
这块烫手的山芋,得找个合适的机会,“不小心”弄丢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