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荷包里攥着的,是贾掌柜老母的救命药渣,也是裴元启拴在他脖子上的一截无形锁链。
次日,小鹞子一身短打,如一只灵巧的燕雀,悄无声息地缀上了贾掌柜。
他看着贾掌柜穿过繁华的东市,拐入南城最污秽破败的棚户区,最终钻进一间四面漏风的窝棚。
隔着一道薄薄的板壁,小鹞子听见了压抑的咳嗽声,和贾掌柜笨拙喂药时低声的安抚。
消息传回晚音社,苏晚音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当晚,贾掌柜再回到那窝棚时,却发现卧病在床的老母竟被挪到了干净的干草上,身边还多了一床半旧的棉被。
一张字条压在枕边,上面是两包上好的川贝和人参,以及一行清隽的小字:“活路不止一条。”
贾掌柜浑身一震,捏着字条的手抖如筛糠。
他猛地冲出屋外,四下张望,除了寂静的巷陌和远处传来的更夫梆子声,空无一人。
这无声的善意,比任何威逼利诱都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摇摇欲坠的良心上。
两天后,晚音社照例排练新戏《霓裳怨》。
苏晚音坐在台下,指尖轻点着节拍。
贾掌柜则按规矩立在角落,竖着耳朵,将每一个音符和节拍都刻在心里。
轮到阿芜的核心唱段,那段藏着虚假账目密码的旋律响起。
就在一个关键的转音处,阿芜的嗓音像是绊了一下,本该悠扬拖长、代表“数额确凿”的两拍,竟被她急促地缩短了半拍。
“停!”苏晚音秀眉微蹙,似乎有些不悦,“阿芜,这里的情绪不对,太急了,重来。”
阿芜连忙告罪,重新再唱时,便一丝不差。
然而,贾掌柜的脑子里,却烙下了那个“错误”的节奏。
人的本能记忆,远比刻意修正要深刻。
当晚,他递给裴府联络人的密信中,便忠实地复刻了那个缩短了半拍的“错误”密码。
裴府书房内,密语专家解读后,对裴元启躬身道:“大人,据此音律所示,苏晚音虽查到些许账目流向,但关键数额与凭证皆模糊不清,证据不足为惧。”
裴元启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眼中杀意稍缓:“一个伶人,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既然她证据不足,便让她再唱几日。本官倒要看看,她还能翻出什么花样。”
一场即将到来的雷霆风暴,就此被悄然推迟。
苏晚音赢得的,正是这宝贵的喘息之机。
她深知,仅靠防守和误导,无异于坐以待毙。
她要的,是一张能听到整个京城心跳的网。
她将小鹞子叫到密室,交给他一笔银钱和一份名单。
“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无家可归的野孩子,”苏晚音的声音清冷而坚定,“你们是我的‘雀童’。”
她让小鹞子从京城数以百计的流浪儿中,挑选出三十个最机敏、最不起眼的孩子。
他们以卖花、送茶、擦靴为名,像蒲公英的种子,撒遍了京城最热闹的酒楼茶肆、衙门前院,乃至龙蛇混杂的漕运码头。
苏晚音亲自教他们一套“花篮暗语”。
白菊插在左,代表官差异动;红芍放在右,意味着富商密谈。
花朵的数量代表人物等级,篮底不起眼的刻痕长短,则表示情报的紧急程度。
更绝的是,每晚《霓裳怨》演出,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台上华美的声色之中时,阿芜总会在伴奏的间隙,用一种近乎腹语、唯有常在后台的孩子才能捕捉到的极低音域,哼唱几句不成调的童谣。
“小老鼠,上灯台……”那节奏时而三三一拍,时而二四一顿,孩子们在日复一日的耳濡目染下,早已将这独特的节奏与指令刻入骨髓。
“三三一拍”是“城西有密会”,“二四一顿”是“某官收重礼”。
舞台上的靡靡之音,就此成了街头巷尾最底层的指挥号角。
那些被世人鄙夷的“小耗子”,成了苏晚音最敏锐的耳目。
这张网刚织好,便等来了一条大鱼。
宫里的冯嬷嬷冒着杀头的风险,借着一次采买的机会,在一方帕子里藏了一张米粒大小的纸卷,辗转送到了阿芜手中。
纸卷上的消息惊心动魄:七夕之夜,户部尚书裴元启,将于西城外的望江楼,与江南来的税使密会,商议伪造“伶人通匪”的罪证,欲将晚音社乃至整个苏家余党一网打尽!
苏晚音眸光一寒,立刻开始布控。
数十名雀童如水银泻地,渗入望江楼周边的每一处茶肆、渡口、马厩。
他们不再是完整的情报员,而是一个个“收音器”,每人只负责在各自的地盘,竖着耳朵监听只言片语。
与此同时,老杜头按照苏晚音给的图纸,连夜改装了几辆运送瓜果蔬菜的板车。
他在车厢夹层里,嵌入了数面打磨得极薄的铜片。
这便是简陋却有效的“回音壁”,只要停靠得足够近,便能将墙壁另一侧的交谈声反射、放大并记录下来。
七夕当夜,秦淮河畔灯火如龙,画舫如织。
望江楼上,裴元启的包厢内歌舞升平,一派奢靡。
而就在他头顶的屋瓦之上,小鹞子如壁虎般匍匐着,借着风向,将一根细如蛛丝的麻线缓缓垂下。
线头系着一个用蜂蜡包裹的棉球,正好悬在半开的窗棂缝隙外。
棉球吸音,蜂蜡固声,这是最原始的窃听之法。
次日清晨,所有情报碎片被汇总到晚音社的密室。
雀童们的零散对话、回音壁车厢录下的模糊声响、小鹞子冒死取回的蜡球……拼凑出了密会的轮廓,但最关键的栽赃数额,却因距离和杂音,始终模糊不清。
就在苏晚音蹙眉沉思之际,门外传来通报:“掌班,贾……贾掌柜求见。”
贾掌柜走进来时,面色灰败,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草图,双手奉上。
“这是……望江楼的通风管道图。”他声音沙哑,“草民年轻时曾是修楼的工匠,楼内四通八达,此图或可一用。”
苏晚音的凤眼骤然亮起。
她立刻命人取来最细的蚕丝,一头牵引着一个用鱼鳔和铜丝制成的微型鼓膜装置,另一头则由小鹞子带人,按图索骥,从后厨的排烟口,将这套装置悄悄送入了通往裴元启包厢的管道深处。
丝线轻轻颤动,将管道另一端的声波,分毫不差地传了过来。
这一次,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此事若成,户部库银拨付的三十万两,便会经由裴庄,转入你的名下……”
证据确凿!
然而,拿到这足以让裴元启万劫不复的证据后,苏晚音却异常平静,并未急于呈报官府。
当夜,她将这段话一字不差地誊写为三份。
第一份,被巧妙地拆解,藏入了一只即将作为寿礼进贡给太后的花灯骨架夹缝里。
第二份,被她混入了一场为水灾举办的义演捐赠名录中,夹在某一页的衬纸之内。
第三份,则成了小石头每日背诵的《大周赋税格式》课业,她让小石头用极浅的墨,将那句话写在了书册末页的空白处。
她看着小鹞子不解的眼神,唇角勾起一抹清冷的弧度。
“从今往后,我们不说真话,只让它们自己长脚跑出去。”
数日后,京城的街头巷尾,忽然流传起一首新的童谣:“东家铸银山,西家烧账烟,墙角蹲个笑面仙,一拍手,三十万不见边。”
歌谣如风,钻入每一扇门扉。
数百丈外的裴府书房内,裴元启捏着暗探抄录来的民谣,面沉如水。
那双阴鸷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被未知之物扼住咽喉的惊怒。
他猛地将纸张攥成一团,声音冰冷刺骨:“……是谁,在教孩子说话?”
风暴未歇,新的暗流已起。
一骑快马自南而来,叩响了晚音社的后门,信使满面风尘,只递上一句口信:“芸娘已至扬州,只是途中……遇了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