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府的森然冷语,如淬毒的冰锥,穿不透百丈高墙,却仿佛能刺入人骨。
苏晚音立在窗前,指尖反复摩挲着那片被水浸透、烧灼了一半的火绒残片。
护城河的阴冷湿气,似乎还萦绕其上,与那两个血墨写就的“裴……库”字,一同渗入她的肌肤。
凤娘焚香传信的决绝,纸鸢坠河的悲壮,以及她被废掉嗓子和手之后的惨状,一幕幕在脑中交替闪过。
苏晚音清楚,裴元启的耐心已经耗尽,杀心已起。
单凭舞台上的指桑骂槐,已不足以自保,更遑论复仇。
那将不再是演戏,而是送死。
她必须织一张真正的网。
一张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将整个户部乃至裴党势力牢牢捆缚的网。
恰在此时,阿芜从外头带回一个消息——为庆贺太后寿辰,宫中将举办一年一度的“绣线会”,京城及江南各大绣坊将齐聚一堂,竞相展示精工之作,胜者可得“天下第一针”的御赐匾额,其绣品更有机会成为宫中贡品。
《百蝶穿花图》、《九鸾衔珠谱》……一个个华美的名字传入耳中,苏晚音的眸光却骤然一亮。
绣线!
她霍然转身,那双因连日筹谋而微染血丝的凤眼,此刻亮得惊人。
当夜,两道身影被秘密请入了晚音社的密室。
一位是画师崔砚,另一位则是名唤芸娘的女子。
此女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眉眼沉静,一双手却保养得极为精细,指腹处有着常年与丝线打交道才能留下的薄茧。
她是夜玄宸通过暗线引荐来的江南密语专家,祖上曾为皇家密探,最擅长的,便是以丝线的粗细、捻转的方向、乃至不同的染色深浅来记录数字与信息。
“我要将这些,”苏晚音摊开一张由小石头默写出的户部账目摘要,上面满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数字,“变成一首歌,一幅图。”
崔砚与芸娘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
苏晚音的计划匪夷所思,却又缜密得可怕。
她要将户部近十年的关键亏空数据,彻底拆解,化作两套并行不悖的密码。
其一,是“曲谱节拍”。
她将创作一出新戏《霓裳怨》,戏中主角有一段核心唱段,其旋律的快慢、节拍的疏密、甚至每一个转音的延长与顿挫,都精确对应着一串串账目数字。
这首歌,将在京城传唱,成为一道公开的“谜题”。
其二,便是“绣线密度”。
芸娘将以“为《霓裳怨》戏服纹样修正”的名义,将这套曲谱节拍“翻译”成刺绣的针法。
哪里的丝线该用三捻,哪里的金线该用五股,哪一朵牡丹的花蕊该比图纸上多绣两针……这些看似吹毛求疵的修改,实则就是将账目数据,一针一线地织进了戏服的龙凤祥云之间。
待绣线会结束,芸娘便会带着这件“尚未完工”的戏服返回江南,交由漕帮的顺叔,再由他沿着大运河,将这流动的账本,分送至夜玄宸早已布下的各州县盟点。
艺术与谍战,将在她的手中,完成第一次前所未有的深度融合。
次日,绣线会如期而至。
苏晚音并未拿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绣品,而是携晚音社众伶人,以一曲改良版的《天女散花》作为开场助兴。
她依旧是那身华丽的天女云袖戏服,袖口滚着一道看似平平无奇的宽边金线。
然而,当她配合唱词做出一个轻盈的旋身时,那宽大的云袖猛地一抖,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一袖化十缕!”
只见那金线滚边竟瞬间分解,化作数十条细如发丝的金丝绢条,如一场金色的骤雨,纷纷扬扬地飘落。
台下负责持灯伴舞的孩童们发出一阵惊喜的欢呼,嬉笑着上前,将这些亮闪闪的“落花”拾捡起来,当作战利品般塞入怀中。
无人知晓,这每一寸金丝绢条,都是苏晚音依据《千机变》中的机关术,亲手缝入袖中的微型情报载体。
而那些天真烂漫的孩童,正是由小石头暗中带领的“雀童队”,他们负责在混乱中回收所有“落花”,并将其送往城南一处废弃的茶寮进行汇总。
人群之中,一个面容精明、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正死死盯着苏晚音的戏服,他便是裴府派来的探子,贾掌柜。
他一面飞快记下戏服的每一个细节,一面已在心中盘算,该如何以“伶人私藏禁文,暗藏祸心”的罪名,将晚音社一举拿下。
当晚,贾掌柜便主动登门。
他自称曾是苏家班的老友,对苏家的遭遇痛心疾首,更对裴元启的狠辣手段心怀怨怼,愿为苏晚音提供裴党内部的消息,助她复仇。
一番话说得声泪俱下,情真意切。
苏晚音静静听着,面上是恰到好处的动容与感激,心中却冷如明镜。
她当即赐予贾掌柜一个后台杂役的身份,命他协助整理苏家班留下的旧戏谱,以示信任。
夜深人静,贾掌柜果然潜入了苏晚音的书房。
他轻车熟路地在桌案一角,翻出了一本封皮上写着《密音录》的册子。
册子上用苏家独有的暗语,记录着一些虚假的资金流向和人员名单。
他如获至宝,正欲抄录,耳边却隐约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哼唱声。
是隔壁厢房的阿芜,正在排练《霓裳怨》的新调子。
那调子古怪得很,其中夹杂着几段极低沉的震音,寻常人耳几乎无法察觉。
然而,贾掌柜的太阳穴却猛地一跳,只觉得那声音仿佛直接敲在他的鼓膜上,让他本能地将那独特的节奏记了下来。
他哪里知道,此音唯有长期服用裴元启用以控制细作的“哑蝉散”之人,耳中鼓膜才会对这特定低频的震颤产生本能反应。
苏晚音要他记下的,根本不是那本假的《密音录》,而是这段淬了毒的旋律!
三日后,商税巡使果然气势汹汹地突袭了晚音社。
为首的官员手持一本名册,直指晚音社名下“三年未缴一分一毫的丝料税”,人赃俱在,罪证确凿!
苏晚音却不慌不忙,先是请出了梨园公所德高望重的孟先生作证,证明晚音社所有物料采买,皆有官牙印契。
随后,她更是当众呈上了一本账簿。
一本墨迹新鲜、章印却陈旧斑驳的账簿。
巡使们愣住了。
原来,苏晚音竟是利用官府早已废弃的旧契纸背,重新记账!
账目是新的,但契纸本身却是多年前就已完税的旧物,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合法漏洞”。
巡使们灰头土脸,无功而返。
就在他们离去后,一直沉默寡言的老杜头,却从灶台的灰烬深处,小心翼翼地刨出了一截烧得只剩下末尾的真账尾页。
那正是贾掌柜昨夜以为已经销毁干净的“罪证”。
当夜,苏晚音心神沉入百戏空间。
她于空间深处点燃一盏心灯,将小石头默写、并由她亲自整理验证过的,那份真正完整的“裴库证据”,彻底封入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之中。
此屏障,唯有以苏家的凤凰骨笛,吹奏出那首代代秘传的《孤雁啼霜》特定乐章,方能唤醒空间的回应,将其取出。
这是她最后的底牌。
而后,她取出三份早已备好的副本。
一份,交给了夜玄宸,作为交换,他需调动关系,换来北衙禁军中某位校尉对晚音社的暗中庇护。
一份,郑重托付给梨园公所的孟先生,请他存入梨园祖祠的地窖深处。
此份证据,需有七位京城梨园界德高望重的老伶人联名,方可开启。
最后一份,则被芸娘巧手缝入了她即将带回江南的嫁妆箱夹层之中。
窗外雨歇,月华如水。
苏晚音望着手中温润的凤凰骨笛,轻声自语:“你说戏火能焚库……那我便织一张天罗地网,让这满朝朱紫,皆成我笼中之蝶。”
而在数百丈之外的裴府密室,贾掌柜正抖如筛糠地跪在地上,汇报着白日巡查失败的经过。
阴影中,裴元启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冰冷依旧:“……她让你演,你就继续演。我倒要知道,她到底有多疯。”
贾掌柜重重磕下一个头,冷汗浸透了后背。
在他颤抖着起身,躬身退出的瞬间,袖中不经意地滑落一角洗得发白的粗布荷包,里面隐约散发出一股廉价草药常年积攒下的、浓郁而苦涩的气味。
他慌忙将其捡起,死死攥在掌心,仿佛攥着的是什么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