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云裳坊后门,春桃提着一个半旧的食盒,做贼似的左右张望了一番,才快步闪了进去。
彼时苏晚音正在后院独自揣摩《亡者之怒》的步法,见她神色慌张,便知有异。
春桃将她拉到无人角落,从食盒夹层里取出一个温热的药囊,掌心全是冷汗:“姑娘,这是裴大人差哑叔送来的,说是治您脚伤的,可我闻着……就是些寻常的活血草药。”
苏晚音接过药囊,入手便察觉到内里藏着一片硬物。
她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指尖隔着粗布,触到纸张的轮廓。
回到房中,她小心翼翼地剪开药囊底部,一张折叠得极小的蝉翼纸滑落而出。
纸上并非曲谱,而是密密麻麻、细如蚊足的蝇头小楷,字迹风骨嶙峋,正是裴仲言的手笔。
这是一页从某本古籍上撕下的附录,标题为《古音源流考》。
苏晚音的心跳陡然加速,目光如炬,迅速扫过纸上的内容。
“……大唐末年,天下大乱,有忠臣感时局之危,恐权宦篡位,乃携先皇遗诏与《大傩图》一同藏于梨园秘库,以待天时。遗诏之秘,藏于傩舞步法与战鼓之音的合奏之中,非天纵之才不能解。后秘库失火,死伤惨重,仅一乐官携幼子逃出,为避追杀,改名换姓,隐于北境……”
“轰——”
这短短几行字,不啻于一道惊雷在苏晚音脑中炸开!
北境……改名换姓的乐官之后……
苏家先祖,不正是唐末为避战乱,从京城迁徙至北境的乐官吗?!
她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刻滚烫沸腾。
一个埋藏在家族血脉深处、她从未触及过的巨大秘密,正从历史的尘埃中,向她露出狰狞的一角!
她猛地闭上眼,心神合一,瞬间沉入百戏空间。
那座新生的“傩堂”静静矗立。
她不再犹豫,径直走向最深处那个一直被她忽略、蒙着厚厚灰尘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桐木箱。
箱子没有上锁,她颤抖着手掀开箱盖,一股混合着陈年木香与金属锈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箱内没有孤本,没有绝技,只有一副通体漆黑、造型古朴狰狞的鬼面。
面具的材质非金非铁,入手冰凉沉重。
苏晚音将它翻转过来,瞳孔骤然收缩!
在面具背面的鼻梁处,竟烙着半枚模糊的残印!
那残印的形状、弧度,与她那口铜钟上断裂的“苏”字印记,竟能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这……这是苏家的东西!
一个疯狂的念头驱使着她,让她鬼使神差地,将这副冰冷的鬼面缓缓戴在了脸上。
就在面具与她皮肤贴合的刹那,整个世界轰然崩塌!
她的意识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拽入一片无边火海!
冲天的烈焰烧断了戏楼的雕梁画栋,滚滚浓烟呛得她无法呼吸。
耳边是凄厉的惨叫,是利刃入肉的闷响,是生命被残忍收割的哀嚎。
混乱中,一个身穿乐官服饰、须发皆被燎着的老者,怀抱着一卷金丝卷轴,疯了般从火场中冲出。
他看到不远处一个被包裹在襁褓中的婴儿,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将一枚滚烫的玉佩死死塞进婴儿怀里。
“记住!音即是证,戏即是史!”
老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出这八个字,下一秒,数把黑色的钢刀便从他背后贯穿而入,将他的生命永远定格。
画面戛然而-止!
“啊!”
苏晚音猛地扯下面具,摔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冷汗淋漓,仿佛刚从溺水的边缘被捞起。
那不是幻觉,更不是演戏!
那是……是刻印在血脉里的记忆!
她终于明白,当年苏家班满门被屠,根本不是什么“艳曲祸国”!
而是有人,或者说,是某个庞大的势力,在恐惧!
他们在害怕《大傩图》的秘密重现人间,害怕那份足以颠覆王朝的先皇遗诏,会借着戏台上的鼓点与舞步,昭告天下!
她的仇,不止是家仇!
为了验证这个可怕的猜想,她强撑着站起来,立刻召集了陈九龄和那位退伍的老鼓头。
“老伯,”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请您再听一遍我唱的《战鼓十三叠》,这一次,听完整版。”
老鼓头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坐下,闭上了双眼。
苏晚音摒除杂念,气走丹田,将那融合了血脉记忆与空间绝技的鼓点,用一种近乎通灵的方式,从喉间一句句“唱”了出来。
鼓声时而如万马奔腾,时而如金戈交鸣。
当唱到最后“破阵还魂”一节,那融合了无尽悲愤与杀伐之气的啸声破喉而出时,一直沉默的老鼓头猛地浑身剧颤,双目圆睁,仿佛被魇住了一般,脱口而出一段谁也听不懂的陌生口令:
“寅时攻西岭,旗动三回,不得鸣金!”
满堂皆惊!
陈九龄更是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北疆边军早已废止了二十多年的绝密战号!
苏晚ins趁势追击,声音又急又沉:“老伯!您再想想!当年在北疆,是谁下令截断了你们的粮道?!”
这个问题仿佛一把钥匙,捅开了老鼓头记忆深处最黑暗的闸门。
他眼神瞬间涣散,脸上肌肉扭曲,陷入了无尽的痛苦回忆:
“我记得……我记得……那天雪很大,有个戴着紫金冠的大官来到我们营里……他跟将军说,‘宁饿死三?卒,不兴一人功’……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卷起袖子喝热茶时,那墨绿色的官服袖口上,绣着一只……一只展翅的金线鹤……”
金线鹤!
刑部尚书贺兰昱的家族徽记!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悍然串联!
当年北疆数千将士活活饿死之谜,竟与陷害苏家的元凶,指向了同一个人!
就在苏晚音心神剧震,被这巨大的信息冲击得几乎站立不稳时,夜色中,一道颀长的身影如鬼魅般悄然出现在后院门口。
是夜玄宸。
他依旧是一身低调的富商打扮,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却闪烁着比寒星更锐利的光。
他无视旁人,径直走到苏晚音面前,声音冷硬如冰:“裴仲言今天向皇帝递了一道密折。”
苏晚音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
“他请求重启‘古乐审定司’,并公开提议,由你,云裳坊的苏晚音,来主持修复失传已久的《大傩图》。”
此言一出,苏晚音的心猛地一沉。
这看似是天大的抬举,实则却是一招险棋!
一旦她公开接手此谱,便等于将自己彻底暴露在所有势力的目光之下,成为活生生的靶子!
夜玄宸看着她瞬间冰冷的脸色,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弧度,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可知,裴仲言一个区区乐库守官,为何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如此旗帜鲜明地保你?”
苏晚音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他。
夜玄宸眼中精光一闪,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投下了一颗真正的炸雷:
“因为他查到了,当年苏家秘库那桩纵火案的内部卷宗,上面记录的执行者,竟是当今圣上的一位乳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