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渍晕开的墨痕如同一道狰狞的伤疤,恰好爬满了拓纸上最关键的终章节拍部分。
那些记录着舞步与鼓点关联的符号,此刻已化作一团模糊的墨渍,再也无法辨认。
苏晚音的心猛地一沉。
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换来的竟是功亏一篑?
她不甘心地用指尖去触碰那片湿透的蝉翼纸,试图从那混沌的墨迹中分辨出哪怕一个鼓点,可一切都是徒劳。
就在她心头涌起一阵彻骨的焦灼与绝望时,怀中那枚一直温热的玉佩忽然滚烫如火!
刹那间,百戏空间未经召唤,自行在她眼前轰然洞开!
眼前的破败义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巍峨的祭祀高台。
高台以巨石垒砌,风格古朴,透着一股盛唐的雄浑气象。
四角燃着熊熊的青铜火盆,火光将一个舞者的影子投射在背后的石壁上,拉伸得如同鬼神。
那舞者头戴狰狞的青铜鬼面,身披玄甲,赤足而立。
他不动时如山岳,一动,则风雷相随。
“咚——”
一声沉闷如心跳的鼓声凭空响起。
舞者踏出第一步,稳稳踩在鼓点之上,落脚处,地面仿佛微微一震。
“咚、咚——”
接连两声急促的鼓点,舞者身形疾转,连踏两步,步法诡异,竟暗合天罡北斗之形。
七步,仅仅七步,每一步都精准无误地踩在迥然不同的鼓点上,或沉雄,或急促,或碎裂。
那不是舞蹈,是战阵的冲杀,是巫祝的通灵!
苏晚音猛然醒悟!
她错得离谱!
《大傩图》根本不是一张单纯的舞谱,它是一套融合了古代军阵步法与巫祝通灵仪式的复合绝技!
那些模糊的墨迹并非无法辨认,而是需要用心跳、用血脉、用神魂去感应,去与之共振!
图谱是骨,血脉是魂,唯有身心合一,方可复原!
她当即盘膝坐下,双目紧闭,将心神完全沉浸在那高台光影之中。
脑海中,舞者的每一个脚步、每一次转身都清晰无比。
她脱去湿透的绣鞋,赤足踏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开始模仿。
第一步,气沉丹田,足跟落地,力透脚心。
第二步,提气旋身,足尖点地,如蜻蜓点水。
一遍,两遍,十遍,百遍。
义庄的地面上,很快便留下一个个交错的湿脚印。
她完全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惫,也忘记了疼痛。
直到足底被粗糙的地面磨破,渗出丝丝血迹,将脚印染上淡淡的绯红,她依旧没有停下。
与此同时,皇城之内,一夜未平。
禁军将乐库翻了个底朝天,最终却只在那个本该存放《大傩图》的玄铁匣子中,找到了一本字迹娟秀工整的《霓裳怨》手抄本。
领头的禁军校尉不识货,只当是贼人慌不择路留下的普通曲谱,草草结案,声称贼人已遁,并无贵重损失。
唯有裴仲言,一人独坐于烛火摇曳的乐库之中,彻夜未眠。
他一遍遍翻阅着那本《霓裳怨》,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这本曲谱,竟补全了皇家乐库失传近百年的三阙残章!
更让他心神巨震的是,谱中每一处乐句的关键转折处,都用极小的蝇头小楷标注着一行字:“按苏家老调校正。”
他凝视着那熟悉的批注风格,脑海中浮现出苏晚音那双清冽又倔强的眼睛,以及她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疤。
良久,他拿起笔,在那本《霓裳怨》的页眉,写下一行诘问自己灵魂的字:
“昔以守为责,今以守即罪?”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他便唤来哑琴师,将一本早已泛黄的册子小心翼翼地裹入一个寻常的药包,低声嘱咐了几句。
哑琴师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沉默地退了出去。
云裳坊的排练厅内,气氛一片凝重。
沈砚秋等人依照苏晚音带回的拓图,勉强重制了“北斗瓮阵”的调度,可无论如何尝试,都无法与终幕“破阵还魂”的高潮衔接起来。
节奏仿佛断裂成了两截,一股力气憋在胸口,怎么也使不出来。
众人束手无策之际,一直沉默不语的陈九龄,默默从怀中取出一张昨夜誊写的纸,上面是《钟魂引》的后半段。
他是在乐库整理旧档时,无意中从一本破损的杂记中翻到了这几句残页,当时只觉熟悉,现在才恍然大悟。
他用沙哑的嗓音低低念道:“鼓止钟鸣,魂归步定;足踏七星,声裂苍冥。”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唯有苏晚音心头轰然一震!
陈九龄看着她,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丝追忆:“当年,苏老爷子教我这出戏时就说过,《兰陵王》不是跳给人看的,是跳给那些回不了家的亡灵听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苏晚音终于明白,自己缺失的最后一环,不在动作,不在节奏,而在“情绪共振”!
唯有真正理解战士死别沙场的悲怆与不甘,才能唤醒大傩舞真正的力量!
当夜,月色如水。
苏晚音在戏班后院,点燃三炷清香,摆上一碗父亲生前最爱的梨花酒。
她没有哭,只是闭上双眼,逼着自己回到那个烈火焚天的夜晚。
那冲天的火光,烧断房梁的巨响,空气中焦糊的气味,以及……她亲耳听见的,戏班伙计们被困在火场中的惨叫与哭嚎。
那声音,是她午夜梦回时最深的恐惧。
而此刻,她要将这恐惧,化为力量!
剧烈的悲痛与愤怒如岩浆般在胸中翻涌,百戏空间随之剧烈波动!
祖父苏承砚的残影再度浮现,但这一次,他不再只是吟唱。
他立于高台之上,亲自为她示范那最后一式——“破阵还魂”!
左脚踏东,引动生煞之气;右脚扣南,锁死归魂之路!
身躯在一瞬间逆旋三周,快如电闪,最后定格之时,喉间迸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长啸!
那啸声,如万千战魂齐哭,如金戈铁马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怒火!
“噗——”
苏晚音猛地睁眼,一口鲜血喷洒在面前的香案上,泪水早已决堤。
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破阵还魂”!
以身躯为祭,以悲怒催音!
她擦去嘴角的血,踉跄起身,一遍遍地演练。
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
直到天光破晓,她终于完整地跳下了整套舞步,发出了那一声震慑神魂的悲鸣。
她体内的最后一丝力气被抽空,软软倒地。
而她怀中的玉佩却光芒大涨,百戏空间内,竟凭空多出一间古朴肃穆的“傩堂”,堂中四壁,挂满了各式各样或悲或喜、或怒或憎的古老面具。
次日午时,夜玄宸遣人送来一张密笺。
纸上没有多余的寒暄,仅有一行冷硬的字:“贺兰昱将于半月后亲临金缕阁观《兰陵王》,称欲‘品鉴新戏,慰劳将士’。”
贺兰昱!
当年构陷苏家班,致其家破人亡的刑部尚书!
如今,竟要借她的戏来装点门面,收买人心?
苏晚音的眼中瞬间燃起两簇冰冷的火焰,她缓缓将纸条撕得粉碎。
她转身登上戏台,面对着台下所有班员,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从今日起,《兰陵王》不再叫《兰陵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惊愕的脸。
“它叫,《亡者之怒》!”
“我要让每一个看过这出戏的人,都记住什么叫——烧不净的魂,压不住的声!”
话音未落,排练厅紧闭的大门竟被一阵狂风猛地吹开!
那幅刚刚画好的终幕布景,在风中猎猎作响,无人催动,竟无风自动地完全展开。
布景之上,兰陵王摘下面具的脸,在光影的诡异变幻中,竟赫然渐渐化作了苏晚音父亲苏承砚的模样!
满堂死寂,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唯有角落里的小豆子,看着那幅活过来的布景,颤抖着嘴唇,喃喃自语:
“这戏……活了。”
风暴已然凝聚,而送来第一片乌云的信使,正在赶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