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演当夜,军驿旧台之外,果真是人头攒动,万人空巷。
长街两侧停满了华丽的马车,许多在京中颇有脸面的达官显贵,本是不屑于来这等草台班子捧场,却被家中摩拳擦掌、满眼好奇的女眷硬生生拖来。
他们嘴上说着“不成体统”,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从未见过的、以帷帐半围合的舞台所吸引。
戌时正,锣鼓三通,场内灯火骤然一暗。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随即又在响起的幽咽箫声中归于寂静。
就在这片刻的黑暗里,一道清冷的光束破开夜色,精准地投向舞台正中。
万众瞩目之下,苏晚音自半空缓缓降下。
她身披十二层以金银丝线叠绣的羽衣,层层叠叠,流光溢彩,宛若神女踏月而来。
那正是失传已久的机关“云履台”的效果,让她仿佛挣脱了凡尘束缚,凌空而立。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
第一句吟唱,没有撕心裂肺的悲号,只有一股沁入骨髓的清冷。
那嗓音仿佛一道千年寒泉,瞬间淌过每个听客燥热的心喉,将全场的喧嚣与浮躁尽数洗涤。
仅仅一句,便摄住了所有人的心魄。
随着剧情推进,那匪夷所思的舞台彻底展露了它的魔力。
灯光随情绪变幻,时而是清冷的月白,时而是温暖的橘红;当苏晚音舞至悲愤处,身后那面巨大的素白帷幕之上,竟骤然裂开一道缝隙,无数火焰般的剪影在其中挣扎、舞动,幻化成亡国宫娥们无声的悲泣!
台下懂行的看客惊得差点咬掉舌头,那分明是皮影戏的手法,却被放大到如此震撼的地步!
剧情推至高潮,宫妃决意自焚殉国。
苏晚音长袖一挥,空中竟纷纷扬扬飘落金粉,如一场灿烂的悲伤之雨。
有眼尖的工部官员失声低呼,那竟是用无数极细的铜丝牵引的“天女散花机”,是只在古籍中记载过的宫廷秘技!
观众席早已没了身份贵贱之分,所有人都被拉入了那个盛唐末年,亲眼见证一位绝代佳人在漫天战火中,焚香沐浴,走向自己的结局。
就连一向以挑剔古板着称的礼部老尚书,也忍不住老眼含泪,抚着花白的胡须,用颤抖的声音低叹:“此非戏也,乃魂祭。”
就在这魂祭的高潮即将到来之际,异变陡生!
“咚!咚!咚!”
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自场外传来,数十名手持长矛的城防营兵士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为首一名低阶武官面目狰狞,高举令符大喝:“奉命行事!此地有逆党聚众谋乱,所有人等,立刻疏散!即刻查封戏台!”
贺兰昱,到底还是出手了。
全场哗然,方才还沉浸在悲剧中的观众们瞬间被拉回现实,惊惧与愤怒交织,场面顿时大乱。
精心营造的艺术氛围,在冰冷的刀锋面前,被撕得粉碎。
那武官的目标很明确,直指台上孤立无援的苏晚音。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越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压过了所有嘈杂。
“慢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雅座席间,那位一直安静观戏的年轻富商缓缓起身。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方通体温润的玉印,迎着火光,朗声道:“本官奉太子令,监察春社文化诸事。尔等未持京兆府或大理寺手令,擅闯私演之所,惊扰百姓,是何道理?”
那武官一愣,待看清玉印上若隐若现的东宫盘龙暗记,额上冷汗瞬间滚落。
这枚玉印他曾在上峰密卷中见过图样,是太子心腹门客才可持有的信物!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场伶人唱戏,竟能惊动东宫!
“下官……下官不知监察使大人在此!下官有罪!”他双腿一软,当啷一声跪倒在地。
夜玄宸连眼角都未曾扫过他,只淡淡一句:“退下。”
兵士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簇拥着那武官退出了场外。
不动刀兵,不亮身份,仅凭一道虚衔、一方玉印,便在谈笑间化解了一场足以致命的官方绞杀。
苏晚音立于台上,将这一切看得分明。
她心中那根警惕的弦,非但没有放松,反而绷得更紧——此人不仅手眼通天,更能借东宫之势,他绝非一介质子那么简单!
风波平息,演出继续。
终章,《镇魂舞》压轴登场。
苏晚音已褪去十二层华服,仅着一身最简单的素白练功衣,赤着双足,一步步踏过台前那排仍在明灭的炭火。
每一步,都精准无误地踩在由夜玄宸提供的机关触发点上。
咚!咚!咚!
后台,沈砚秋亲手擂响战鼓,鼓点由缓至急,如催命的符咒。
随着她的舞步,地面竟“轰”地升起九道浓烈的白色烟柱,瞬间将她笼罩其中,形成《大傩仪》中记载的“九幽索魂阵”!
她在烟柱中旋转、腾跃,身形快如鬼魅,长袖翻飞,卷起肃杀的悲鸣。
最后一跃,她如飞蛾扑火般扑向舞台中央那只熊熊燃烧的铜盆,猛地吸气,再喷出!
“呼——”
一道烈焰自她口中喷薄而出,在身后巨大的帷幕上,映出一个触目惊心的血色大字——
全场死寂。
针落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声轰然炸响,几乎要将这军驿的屋顶掀翻!
一名随礼部尚书前来的礼官再也按捺不住,起身走到台前,以洪亮的声音当众宣读:“苏娘子技艺通神,所演非靡靡之音,乃家国大义!依礼部议,自此,苏娘子之戏,不入贱籍,可登庙堂献艺!”
“苏大家!”“苏大家!”
百姓们自发地齐声呼喊,这不仅是对一场演出的认可,更是对一位艺术家地位的加冕。
连角落里几名宫中派来的暗探,也神色凝重地在随身的小本上,重重记下了“苏晚音”三个字。
后台,沈砚秋激动得老泪纵横,喃喃道:“祖师爷显灵,苏家……苏家后继有人了!”
小豆子则趁乱凑到苏晚音身边,飞快地塞给她一张叠好的纸条,压低声音道:“班主,刚才有个穿黑衣的,混在人群里,硬塞给我的,说务必亲手交给你。”
苏晚音不动声色地接过,借着卸妆的动作展开。
纸条上没有署名,只有两个用血写成的字,字迹潦草而惊惶:
“小心裴。”
她的瞳孔骤然紧缩。
裴尚书,裴元庆!
当年在父亲那桩“艳曲祸乱朝纲”的案卷上,亲笔签下流放最终判决的主审官之一!
沉寂多年的仇恨,随着这两个字,如蛰伏的毒蛇,猛然抬起了头。
夜风穿过后台的窗棂,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桌上烛火疯狂摇曳,映着她那双瞬间变得幽深冰冷的眼眸,仿佛藏着无尽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