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戴着扳指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收回黑暗,只留下一句冰冷刺骨的命令:“烧不尽戏台,就烧死那个女人。事成之后,你们全家皆可脱去奴籍,另赏良田百亩。”
翌日,春社大典,万众瞩目。
天光乍亮,京城便已苏醒。
从皇城脚下到坊市街头,无处不是锦衣华服、携眷出游的百姓。
城中各大戏班早已占据黄金地段,高筑的彩楼上锣鼓喧天,锦绣翻飞,一派歌舞升平的繁盛景象。
唯独城北的废弃军驿,显得格外“寒酸”与诡异。
这里没有高耸入云的彩楼,只有一座由三层高低错落的圆形木台构成的奇特舞台。
它不似传统戏台那般将观众拒于前方,反而三面洞开,观众席呈环形将舞台半抱其中,最近的席位几乎能触到台沿。
“这心音坊搞什么名堂?戏台子修得跟个斗兽场似的。”
“听说了吗?班主就是那个被苏家除名的苏晚音,一个贱籍伶人,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敢在春社上露脸!”
“嘘!小声点,京兆尹贺兰大人和贺兰公子也来了,就在那边最好的席位上,瞧见没?摆明了是来看她怎么死的!”
人群的议论声中,贺兰昱正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贵宾席上,他端着一杯热茶,眼神阴鸷地扫过那简陋又古怪的戏台,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
今日,他不仅要让苏晚音身败名裂,更要让她葬身火海,以泄心头之恨!
午时三刻,日头正盛,军驿内却陡然鼓声如雷!
不是喜庆的开场锣鼓,而是急促、沉闷、仿佛从战场传来的催命战鼓!
全场瞬间一静。
万众瞩目之下,一道赤红的身影,如血色闪电般自后台最高处旋身而出,稳稳落在中央主台之上。
是苏晚音!
她身着一袭如火的赤红舞衣,广袖流云,长裙曳地。
脸上未施粉黛,只在眉心点了一点朱砂,却比任何浓妆艳抹都来得惊心动魄。
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不见丝毫媚态,唯有山雨欲来的凝重与决绝。
她没有开口唱,只是随着那愈发急促的鼓点,开始了一段诡异而充满力量的舞蹈。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寻常的开场舞时,苏晚音猛然扬袖,一道凄厉苍凉、闻所未闻的唱腔,如撕裂的丝帛,如滚烫的岩浆,骤然冲破鼓声,直灌入每个人的耳膜!
“长夜孤魂……赤地焚……恨锁重楼……血染征袍冷……”
是《火泣调》!
这早已失传的唐时禁曲,带着烈火焚身的极致痛苦与魂魄欲裂的悲鸣,由她口中唱出,竟有种摄魂夺魄的魔力!
配合着她的歌声,舞台机关轰然启动。
最外层的转台缓缓逆向旋转,薄纱布景上升,上面用特殊磷粉绘制的火焰光影,在日光下竟也闪烁着妖异的红光。
整个舞台仿佛化作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所有人的心神都卷了进去!
观众们惊呆了。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真实”的戏剧!
仿佛他们不再是看客,而是亲身站在了那片被烈火吞噬的悲壮战场之上!
贺兰昱脸上的冷笑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愕与嫉恨。
他没想到,这个贱人竟真有如此骇人的本事!
他眼中凶光一闪,对着人群后的心腹,隐蔽地挥了挥手。
下一刻,异变陡生!
后台一角,一股浓烈的黑烟毫无征兆地冲天而起,紧接着,橘红色的火舌“呼”地一声,舔上了干燥的布景帷帐,火势借着风力,瞬间蔓延开来!
“着火了!着火了!”
人群中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原本沉浸在戏中的观众顿时乱作一团,争先恐后地朝外涌去,维持秩序的衙役也束手无策。
评委席上的几位老先生更是惊得站起身,皱眉看着失控的场面,准备立刻离席。
一场精心准备的逆袭之作,眼看就要毁于一场恶毒的阴谋!
然而,立于台心的苏晚音,却未停下分毫!
她的眼神比身后的烈火更加炽烈,也更加冰冷。
她不仅没退,反而猛地提速,舞姿愈发狂放。
广袖旋转,卷起强劲的气流,竟将那些被风吹向舞台中央的火星尽数带向空中,再如一场悲壮的红雪,纷纷扬扬地落下!
幻象与现实的火焰交织,将她整个人映衬得如同浴火而生的神女!
“小豆子!水龙阵!”
一声清叱,穿透鼎沸人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早已等候在侧翼的小豆子怒吼一声,带领着十余名临时招募来的精壮街巷少年,扛着数辆改装过的独轮送水车猛地冲入后台。
这些水车前端被装上了数个铜制喷头,正是苏晚音依据百戏空间《机关辑要》改造的“多口喷水管”!
少年们合力猛压车后长杆,数道强劲的扇形水幕如蛟龙出海,精准地扑向火源!
“滋啦”声大作,水雾弥漫,那嚣张的火势竟被硬生生压制下去!
混乱中,苏晚音借力一跃,翩然登上三层转台的最高处。
她立于烟雾与水汽之中,望着台下惊魂未定的人群,望着那脸色铁青的贺兰昱,用尽全身力气,唱出了此剧的最后一句——
“宁化灰烬照山河,不负梨园一声歌!”
歌声如金石迸裂,如鹤唳九霄,带着百折不回的傲骨与向死而生的决绝,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火光中的绝唱,这临危不乱的气魄,彻底震撼!
就在此时,一直安坐不动的夜玄宸,缓缓起身。
他身形清瘦,在一片狼藉中却显得格外从容。
他没有去看苏晚音,而是径直走到正欲趁乱开溜的贺兰昱面前,看似无意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诸位且慢!”他朗声开口,声音清润,却清晰地传遍全场,“春社盛典,竟有宵小之辈行此纵火的恶劣行径。所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抬手一指不远处被衙役刚刚擒住的几个纵火家丁,声音陡然转厉:“诸位请看!那为首的纵火之人,腰间佩刀的刀柄上,刻的正是‘贺兰’二字的家徽!此等行径,欺天害民,是为辱我王朝春社之清誉!”
说话间,他身后的侍从展开一幅早已备好的画影图形,上面精准地描绘了方才那人鬼鬼祟祟点火的瞬间,连同那枚家徽都画得清清楚楚!
人群哗然!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贺兰昱和他父亲,京兆尹贺兰德的身上。
贺兰德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看着那铁一般的“证据”,看着周围百姓和同僚鄙夷的目光,气得浑身发抖。
为了保全自己,他只能当机立断,指着那几个家丁厉喝:“大胆刁奴!竟敢私自行凶,败坏门风!来人,给我拿下,押入大牢,严加审问!”
一场滔天大罪,被他轻飘飘地变成了“刁奴私行”。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贺兰家的脸,今日算是被当众撕下来,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评委席上的老先生们交换了一个震撼的眼神。
他们不仅为那惊才绝艳的《火泣调》所折服,更为这整场演出所展现的艺术突破,以及主事者临危不乱的铁血手腕而心惊。
为首的评委长身而起,高声宣布:“心音坊,融声、光、影、机关为一体,开创戏剧之新河。临危不惧,化灾为景,尽显梨园风骨!老夫提议,本届春社唯一‘金丝幡’,当授予心音坊!”
“附议!”“附议!”
全场静默一瞬后,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苏娘子胜!苏娘子胜!”
当那面代表着京城梨园最高荣誉的黄绸大旗,由礼官郑重宣读,缓缓升起时,苏晚音正立于火后余烬与水渍之中。
她接过那面沉甸甸的旗帜,指尖因脱力而微微颤抖,脊背却挺得笔直。
她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落在了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身上。
夜玄宸遥遥对她举杯,微微颔首,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赞许笑意,可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依旧如寒潭深水,波澜不惊。
苏晚音心中猛地一凛。
贵人?
不,这分明是一只早已布好天罗地网,只等着猎物和猎手一同入局的狐狸!
他不仅早就料到会有火灾,甚至连如何将计就计、如何反败为胜、如何准备“证据”将贺兰家一军,都安排得滴水不漏!
她不动声色地将金丝幡交到激动得老泪纵横的沈砚秋手中,自己却悄然退至后台损毁的木箱旁。
她借着整理道具的遮掩,从箱底夹层中,取出那枚三年前在质子府后巷捡到的蝶形铜扣。
方才,夜玄宸起身时,袖口不经意间滑落,露出内衫袖口的一角暗纹。
那纹路,繁复而特殊,形似龙鳞交错……
竟与她记忆中,三年前救她脱险的那个神秘属官,服饰上的龙鳞暗纹,分毫不差!
而那属官,正是从质子府的方向而来!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
当晚的庆功宴,设在了一家寻常酒楼,简单却热闹。
小豆子喝得满脸通红,偷偷塞给苏晚音一张纸条。
她展开一看,上面写着:“贺兰家的家丁,被夜公子的人半路截下,套出了幕后主使。画影图形,也是他的人提前备下的。”
苏晚音的心,沉得更深。
她借口更衣离席,独自立于二楼的寂静回廊下,任由清冷的月光洒在身上。
她反复推演着所有的线索——贺兰昱的报复,夜玄宸的出现,那份伪造的兵部文书,今日这场天衣无缝的“意外”……以及,那枚蝶形铜扣和龙鳞暗纹。
夜玄宸……夜……
三年前那个雨夜,她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字,难道指的不是夜晚,而是他的姓氏?
正沉思间,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夜玄宸踱步而来,手中端着一杯温热的屠苏酒,递到她面前:“恭喜苏娘子,一战成名。从此,你不再是任人踩踏的泥中莲。”
苏晚音接过酒杯,冰凉的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她却没有饮,只是抬起那双在月下清亮如寒星的眸子,直直地看向他:“公子助我至此,究竟图什么?”
夜玄宸凝视着她眼中那簇未曾熄灭的、名为野心的火焰,唇角的笑意淡去,神情中透出一丝难言的寂寥。
“我在等一个人,”他声音低沉,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秘密,“一个能把被掩埋的真相,唱给这天下听的人。”
风过廊下,吹落一片枯叶,恰好遮住了他袖口那道尚未完全缝合的、隐约露出的龙鳞纹。
深夜,苏晚音回到破庙旁的简陋柴房。
她没有点灯,而是心念一动,进入了百戏空间。
她将那面金光灿灿的“金丝幡”小心翼翼地放入“遗物阁”内,与父亲那本泛黄的唱腔手稿并列安放。
荣耀,她一步步拿回来了。
她闭目盘膝而坐,识海中,今日演出全程的每一个细节,从唱腔运用到舞台调度,再到应对危机的每一个决策,都如画卷般清晰浮现。
片刻后,一个冰冷而庄严的声音在空间内响起:
【“沉浸式戏剧”概念初成,临场应变完美。综合评定:优。】
【奖励解锁:《大傩仪·镇魂舞》完整篇章。】
苏晚音猛地睁开眼,眸光亮如刀锋。
大傩仪,是上古时期用于驱逐疫鬼、祭奠亡魂的宫廷绝舞,气势恢宏,庄严肃杀。
有了这支舞,她在京城花魁大赛上的最后一击,终于有了着落!
而此刻,柴房之外的巷口阴影中,夜玄宸负手而立。
他静静望着那扇透出微光的残破窗棂,良久,才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自语:
“苏晚音,你可知,你跳的每一步,都在为我撕开故国的封印?”
远处,四更的更鼓声敲响,沉闷而悠长。
黎明之前,新的风暴已在无人察觉处,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