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巍峨的省政府大楼晕染成一座沉默的巨人。钟长河推开办公室厚重的红木门时,走廊里值夜班的安保人员正轻手轻脚地擦拭着铜制扶手,见他出来立刻挺直腰板,却在他沉静的目光中把问候咽回了喉咙。
把各部门报送的材料送到我办公室。钟长河的声音比白日会议上柔和些许,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安保员忙不迭点头,看着这位上任不足一周的年轻省长转身走向长廊尽头,那身深灰色西装在廊灯下划出冷硬的线条,像一柄出鞘即收的利剑。
办公室里还残留着白日的烟草味与咖啡香。钟长河扯松领带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省城的万家灯火在他脚下铺成流淌的星河。三天前他还在市长办公室签署防汛抗旱指挥部的文件,如今视野里却能望见横跨江面上的四座大桥——那是他任内推动建成的最后一项民生工程。
红木办公桌上,新沏的龙井在白瓷杯里舒展成嫩绿的姿态。秘书小王总是记得他喝茶的习惯,水温必须控制在85度,前三道茶汤要倒掉三分之一。这种近乎苛刻的细致让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的话:当官就像泡茶,三分茶叶七分水,急不得也慢不得。
文件袋在桌面上堆成整齐的小山。钟长河随手翻开最上面的《全省经济运行分析报告》,红色批注笔在固定资产投资增速回落字样旁划出醒目的折线。白日常务会议上各位厅长的汇报声犹在耳畔,财政厅张厅长擦汗的动作,发改委李主任推眼镜时闪烁的眼神,还有分管农业的副省长欲言又止的表情,都在他脑海中清晰如昨。
手机在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的名字。钟长河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冷水灌下去,才按下接听键。
小钟,你张阿姨说在电视上看见你了,比以前瘦了。母亲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熟悉的絮叨,冰箱里给你留了腌笃鲜,明天让司机去取......
妈,我在忙。他打断道,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全省行政区划图》,食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标注贫困县的红色标记,下周回去看您。
挂断电话时,办公桌上的台钟指向十一点。钟长河扯掉领带扔在皮椅上,转身从书柜深处取出一个褪色的铁盒。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沓泛黄的剪报和几张老照片。最上面是张《天州日报》的头版,标题用加粗黑体印着:天州市最年轻市长今日就职,照片上的自己穿着不太合身的西装,眼神里带着中年人的锐气。
铁盒底层压着张折叠的信笺,是省委组织部王部长在考察期间单独约谈后塞给他的。破格提拔不是特权,是更重的担子。隽秀的钢笔字力透纸背,记住你在党校青干班毕业论文里写的话:当官要当老百姓看得见的官。
窗外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如同蚕食桑叶。钟长河走到文件堆前重新拿起批注笔,在《乡村振兴战略实施规划》的空白处写下:三月前完成全省贫困县实地调研。笔尖划破纸张的瞬间,他想起二十年前在乡中学当教师的日子,那个总在课堂上提问为什么城里孩子有电脑我们没有的大眼睛女孩。
手机再次亮起,这次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钟省长,还记得江堤村的老槐树吗?
钟长河瞳孔骤然收缩。他迅速删除短信,拨通了市公安局局长的电话:帮我查个号码......对,立刻。江堤村是他任内处理的第一起群体性事件,当时有村民为阻止污染企业落户,在村口老槐树下静坐三天三夜。最终他顶着压力关停了那家利税大户,也因此在干部考核中被记了行政效率偏低的评价。
雨声渐密,敲打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钟长河将铁盒锁回书柜,转身从文件堆里抽出《全省领导干部廉政建设责任书》。在本人承诺一栏,他用正楷工工整整写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在自愿接受组织监督字样上停顿片刻,重重地捺下一个墨点。
凌晨一点的钟声从省政府钟楼传来时,钟长河终于处理完所有紧急文件。他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带着湿气的冷风灌进衣领,让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远处污水处理厂的红光在雨幕中明明灭灭,那是他力排众议要求24小时运行的民生工程,为此得罪了不少主张经济优先的老领导。
办公桌上的电子日历显示着日期:6月18日。距离洪水季还有不到一个月。钟长河从抽屉里取出父亲留下的黄铜镇纸,在便签纸上写下三行字:
1. 周一召开全省防汛工作紧急会议
2. 周三赴江北灾区调研
3. 周五约谈省水利厅班子成员
镇纸压在便签纸上,铜面上雕刻的清正廉明四个字在台灯下泛着冷光。钟长河走到衣架前取下外套,经过文件柜时,目光落在玻璃门映出的自己身上——两鬓不知何时已染上霜色,眼角的细纹比三个月前深了许多。
电梯下行时,他摸出钱包里夹着的照片。那是江堤村老槐树下的合影,村民们簇拥着他,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淳朴的笑容。照片背面有行铅笔字,是那个大眼睛女孩写的:钟市长,咱们村的孩子也有电脑教室啦!
走出省政府大门,夜雨已经停了。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早起的环卫工人正在清扫街道,沙沙的扫地声与远处传来的早班公交车报站声交织在一起。我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快步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
去省防汛抗旱指挥部。他对司机说,拉开车门的瞬间,看见后视镜里映出自己坚毅的眼神,通知相关人员,半小时后开会。
车窗外,第一缕阳光正刺破云层,将金色的光辉洒在省政府大楼的国徽上。钟长河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父亲临终前浑浊却坚定的目光。他知道这条破格提拔的道路注定布满荆棘,但当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驶向远方时,他听见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在回响:
我在此立誓,必将以血肉之躯守护这片土地,以赤诚之心服务万千百姓。若违此誓,天地共鉴,万民共弃。
这个无声的誓言消散在清晨的微风中,随着第一班地铁的鸣笛声,融入这座城市苏醒的脉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