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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滴泪带来的湿意,像一条冰冷的蛞蝓,沿着脸颊滑落,最终湮灭在靛蓝色锦缎冰凉的经纬中。
这细微的、粘腻的“舒适感”,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阿弃猛地抬起头,眼底布满了绝望的血丝,一种毁坏的冲动在四肢百骸里疯狂叫嚣。
他环顾这间精致而压抑的囚笼。
目光掠过温暖的火盆,掠过铺着柔软棉褥的床,最终定格在梳妆台那面模糊的铜镜上。
镜子里的人,苍白,精致,穿着不属于贱奴的华服,像一尊被精心打扮后陈列的瓷偶。
他不要做瓷偶!
他踉跄着扑过去,手指颤抖地抓住铜镜的边缘。
那铜镜沉重,边缘有着粗糙的雕花。
他用力将镜子从台面上扯落!
“哐——!”
一声刺耳的巨响。
铜镜砸在坚硬的地面上,镜面瞬间碎裂成无数片,映出无数个他破碎而惊惶的脸。
巨大的声响引来了门外的侍卫。
沉重的门锁被打开,两名侍卫冲了进来,看到屋内的景象,脸色一变,立刻上前制住阿弃。
“放开我!”阿弃嘶哑地挣扎,试图挣脱钳制,扑向那些锋利的碎片。
他需要那碎片割开皮肤的尖锐痛楚!
需要鲜血流淌带来的、真实的灼热感!
需要打破这身锦缎带来的、无休无止的、反向的凌迟!
侍卫的力气远胜于他,轻易地将他的手臂反剪到身后。
那力道带来骨骼被压迫的痛感,清晰而正向,让他混乱的神经得到一丝短暂的清明。
“怎么回事?”一个冰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厉霆站在那里,玄衣墨发,身姿挺拔如岳。
他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碎片,又落在被侍卫死死按住、仍在徒劳挣扎的阿弃身上。
阿弃抬起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恐惧和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在他眼中交织。
“杀了我……”他声音嘶哑,带着泣音,“要么……就给我个痛快!”
他宁愿死,宁愿承受最酷烈的刑罚,也不要再在这温软的刑具里一分一秒地煎熬下去!
厉霆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走了进来。
他挥手示意侍卫松开阿弃,但侍卫并未完全退开,依旧警惕地站在一旁。
阿弃失去钳制,脱力地跪坐在地上,碎镜片就在他手边,锋利的边缘闪着寒光。
他死死盯着那些碎片,呼吸急促。
厉霆在他面前蹲下,捡起一片较大的、边缘锐利的镜片。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捏着那碎片,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想用它?”厉霆将碎片递到阿弃眼前,语气平淡无波,“可以。”
阿弃怔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往这里,”厉霆用碎片的尖角,虚虚点过阿弃裸露在锦袍领口外的、纤细脆弱的脖颈,划过一道冰冷的轨迹,
“或者这里,”碎片下移,指向他单薄胸膛下心脏的位置,“用力划下去。很快,就能解脱。”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
“但是,”他话锋一转,碎片的尖角停在了阿弃的手腕内侧,那里青色血管隐约可见,
“若你只是想借此,享受片刻你渴望的‘痛楚’……”
他抬起眼,目光如冰锥,刺入阿弃剧烈颤抖的瞳孔深处。
“本将军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求死不能。”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阿弃的心上。
阿弃看着近在咫尺的锋利碎片,看着厉霆冰冷无情的眼睛,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他连自我毁坏的权利,都被这个男人看穿,并被剥夺了。
他颓然地垂下手臂,手指无力地松开,甚至不敢再去触碰那片能带来短暂“解脱”的碎片。
厉霆随手将镜片丢开,碎片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阿弃。
“看来,你还是学不会‘安歇’。”他淡淡道,“既然精力如此旺盛,从明日起,恢复劳作。”
阿弃猛地抬头,眼中骤然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
劳作?
意味着……可以接触到劳累?
可以……
“府中藏书阁,年久积尘,需人清扫。”
厉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每日拂晓至午时,你去那里。
记住,只准用手,和清水。”
用手……和清水……
这意味着长时间的擦拭,意味着冰冷的水,意味着重复劳作带来的肌肉酸痛和疲惫!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期待与羞耻的热流,猛地窜上阿弃的脊梁。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喉咙里溢出的呻吟。
这对他而言,不是惩罚,是赏赐!
是久旱之后的甘霖!
厉霆将他这瞬间的、无法完全掩饰的反应尽收眼底,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绪。
“若让本将军发现,你损坏一片书简,或偷懒片刻……”他没有说完,但未尽之语里的寒意,比任何明确的威胁都更令人胆战。
说完,他不再看阿弃,转身离去。
侍卫也跟着退了出去,重新锁上门。
屋子里再次剩下阿弃一人,满地狼藉的碎片,和他胸腔里那颗因为即将到来的“劳作”而疯狂跳动的心脏。
这一夜,他依旧蜷缩在墙角,身下是冰冷的地板。
但心境,却与昨日截然不同。
那身靛蓝色锦袍依旧带来不适,那屋内的暖意依旧令人烦闷,可一想到天亮后就能去藏书阁,
能用双手去感受劳累,能用冷水刺激皮肤,那些不适仿佛都变得可以忍受了。
他甚至,生出了一种荒谬的、近乎雀跃的期待。
拂晓时分,天色未明。
嬷嬷准时出现,带来的不再是华服,而是一套粗布短打,与府中最低等杂役所穿无异。
阿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这身衣服。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熟悉的、令人安心的细微刺痛感。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了许多。
他被一名沉默的侍卫领着,穿过依旧沉寂的将军府,走向位于府邸西侧的藏书阁。
藏书阁是一座独立的二层小楼,飞檐翘角,在晨曦的微光中显得古朴而肃穆。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陈年书卷和灰尘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阁内光线昏暗,高大的书架直抵穹顶,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竹简、帛书和纸册,许多地方都结着蛛网,蒙着厚厚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