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之巅,缥缈峰终年云雾缭绕。开宝八年深秋,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些,雪花如絮,将千峰万壑染成一片素白。在这片银白世界中,一道青色身影如孤鸿般掠过雪原,足尖在积雪上轻点,只留下浅浅的印痕,转瞬便被新雪覆盖。
逍遥子停在了一座冰崖前。这处崖壁高约三十丈,通体是罕见的玄色玄武岩,在白雪映衬下如墨玉般沉静。他三年前初至天山时便看中了此处,觉得这石壁质地坚硬、纹理细腻,正是刻录武学精要的绝佳所在。更重要的是,此地背依主峰,面对云海,每日晨昏之际阳光斜照,石壁会泛出一种温润的光泽,仿佛有生命在石中流动。
他拂袖扫去崖前积雪,露出一片平整的岩石地面。盘膝坐下,闭目调息。体内真气如江河奔流,却又温顺平和,正是道家“上善若水”的境界。这些年他走遍四海,参悟天地至理,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悟融会贯通,创出了一整套武学体系。前些时日,他虽已将一些武学心得在别处刻写下来,但如今要将所有这些心血刻于石壁,留待后世有缘人,心中不免泛起一丝涟漪。
但这涟漪很快便平复了。逍遥子睁开眼,眼中清明如镜。他伸出手指,指尖并未触及石壁,却见一道无形气劲透指而出,在玄色岩石上划过,石屑簌簌落下,留下深达寸许的刻痕。以气刻石,这份功力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
第一片区域,他刻下的是“北冥真经”。
这门功夫的雏形,源于他在东海观潮时的领悟。那时他立于小船之上,看海浪滔天,一浪接一浪,前浪未尽后浪已至,忽然想到: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武道亦当如此,若能如大海般容纳百川,则内力生生不息,无穷无尽。
石壁上,他先刻下一段总纲:“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武道之要,在于变化。北冥真经,取法天地,内力如海,可纳百川。然纳川非为夺人,而为济世;蓄力非为伤人,而为护道。”
接着是具体的行气法门。他并未刻出完整的经脉运行图——那是需要师徒口传心授的秘要,但他刻下了核心的运劲理念:“气行任督,如潮涨落;意守丹田,似渊深藏。取天地之气补自身之亏,引他人之力化己用之基,然需谨记:取之有道,用之有度,强取豪夺必遭反噬。”
每一笔刻下,石壁上都留下温润的痕迹。逍遥子的指劲控制得妙到毫巅,刻痕深浅一致,笔画圆融流畅,仿佛不是用气劲硬凿,而是以手指在豆腐上写字般轻松自然。
刻完北冥真经,他稍作调息。雪花落在肩头,尚未触及衣衫便已蒸腾成气。他望向东方,想起汴京城中那位正为一统天下而操劳的兄弟。赵匡胤走的是王道,他走的是天道,看似殊途,实则都在追寻各自的“道”。只是不知,最终谁能先一步触摸到那传说中的境界。
第二片区域,是“凌波微步”。
这门步法的灵感,来自他在洛水之滨观察天鹅游水时的感悟。天鹅看似悠游自在,实则双蹼在水下划动不休,暗合周易六十四卦的方位变化。他将这套步法融入了道家禹步和易经卦象,创出了这套趋避进退、玄妙难测的绝世轻功。
石壁上,他刻下的是步法方位图。以九宫八卦为基,每一步都对应一个卦象,步与步之间衔接变化,暗含天地至理。他特意在旁边刻下注解:“凌波微步,非为逃遁,而为周旋。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如风拂柳,似水绕石。步法之妙,在于心算;心算之精,在于易理。习此步者,当通卦象,明阴阳,晓变化。”
刻到精妙处,他身形微动,在雪地上踏出几步。足印落在雪中,恰成一个完整的八卦图案,而他的身影已回到原位,仿佛从未移动过。
第三片区域,他刻下了“天山折梅手”和“天山六阳掌”。
这两门武功是他观天山雪莲绽放、冰川消融而悟出的。折梅手取意“折梅赠远”,看似潇洒随意,实则蕴含无穷变化,可化入天下任何擒拿手法;六阳掌则是纯阳功夫,掌力灼热,练到深处可融金化铁,却又暗含六种阳劲变化。
他在石壁上刻下折梅手的要诀:“梅开五瓣,手化万千。折梅非折,意在先机。天下擒拿,无出此理。”旁边配了简单的图形,展示如何以一只手模拟梅瓣开合,演化出三十六种基础手法。
六阳掌的刻录则更为细致。他刻下六种阳劲的特性:少阳之劲温润绵长,太阳之劲炽烈刚猛,阳明之劲变化莫测……每一种劲力都配有相应的运掌法门和练功要诀。最后写道:“六阳齐聚,可化冰雪;然阳极生阴,掌法至此,当悟阴阳相济之理。”
第四片区域,是“小无相功”。
这门功夫最为特殊,它不重招式,只重心法。练成之后,可模拟天下任何武功的外在形态,虽无其神髓,却足以以假乱真。逍遥子创此功时,正是参悟了道家“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的至理。
石壁上,他刻下的文字也最为玄奥:“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小无相者,取法大道。无相非无,乃万相之基。习此功者,当忘形忘我,以无相驭有相,以无形化有形。”
他顿了顿,又刻下一行警示:“然模拟终非本真,形似神非,止于戏法。武道之途,终需找到自己的‘相’,自己的‘道’。”
第五片区域,也是最后一片,他刻下的是“长春功”。
这门功夫本不叫此名,是他多年前在天山一处古洞中,发现半卷上古导引术残篇后,结合自身对生命奥秘的探索创出的。功成之后可延缓衰老,驻颜益寿,但并非真正长生不老。那残篇上原有一个霸道的名字,他嫌其戾气太重,便改为“长春功”,取“春风常驻,生机不息”之意。
刻这门功夫时,逍遥子最为慎重。他在石壁上先刻下一段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生命之秘,在于循环;长春之功,在于顺应。顺四时,调阴阳,和气血,养精神,此乃延年之道,非逆天改命之术。”
具体的练功法门,他只刻了基础部分:如何导引天地清气,如何调和五脏元气,如何凝神养性。更深层的气血逆行、返老还童的秘法,他只字未提——那太过凶险,若无大智慧、大定力,强练必致疯癫或经脉尽断。
“后世若有缘人得之,当明此理:寿数天定,强求无益。但求此生无愧,何惧百年须臾?”
刻完最后一句,逍遥子收指静立。整面石壁已被刻满文字图形,从右至左,由浅入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武学体系。他退后十步,端详自己的作品。刻痕在雪光映照下泛着淡淡的青光,那些文字仿佛不是刻在石上,而是浮在表面,随时可能飞升而去。
这时,他做了一个决定。抬手在空中虚画数道,指劲透过雪幕,在石壁最上方刻下三个大字:“逍遥壁”。在壁下又刻一行小字:“有缘者得之,无缘者莫强求。得之者当善用,莫恃强凌弱,莫逆天悖理。逍遥子留。”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穿透云层,将天山群峰染成金色,那面玄色石壁在金光中仿佛活了过来,刻字处流光溢彩,宛如仙家符箓。
逍遥子长袖一拂,崖前积雪被无形气劲卷起,化作一道雪幕将石壁遮去大半。他又从怀中取出几粒种子——那是他特制的“云雾藤”种子,弹指射入石壁缝隙。这种藤蔓生长极快,不出一月便能覆盖整面石壁,将其隐藏于绿荫之中。待寒冬再来,藤叶枯落,石壁才会重现天日,如此周而复始,正合天道循环之理。
雪又下大了。逍遥子转身,青衫在风雪中飘拂。他最后看了一眼石壁,眼中无悲无喜,只有一片澄明。这些武学精要,是他留给这世间的礼物,也是他卸下的包袱。从此他可以更专心地去追寻那条路——那条通往“破碎虚空”的终极之道。
身影一晃,他已消失在漫天风雪中。只留下那面石壁静静立于天山之巅,等待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出现的有缘人。而逍遥子此刻心中所想的,却是南下大理,去寻段思平。他感觉到,那位老友也快走到那一步了。
雪越下越急,很快将崖前所有的足迹都掩埋了。唯有石壁上的刻字,在夜色中隐隐发着微光,像星辰落入凡间,等待着被重新发现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