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八年冬,汴京的夜晚来得格外早。未时刚过,天色便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雪的样子。皇宫大内,福宁殿的暖阁里炭火正旺,赵匡胤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卷奏折,目光却落在窗外的庭院里。几株老梅枝干虬结,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已有几朵早开的梅花点缀枝头,暗香透过窗隙飘进来。
他在等人。
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内侍轻声通报:“陛下,秦王殿下到了。”
“让他进来。”
赵光义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寒气。他今年三十六岁,比赵匡胤小十二岁,面容与兄长有五六分相似,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文气,身形也略显单薄。他今日穿着一袭紫袍,腰束玉带,进殿后恭敬行礼:“臣弟拜见皇兄。”
“坐吧。”赵匡胤指了指案前的绣墩,“把门带上。”
赵光义依言关门,在绣墩上坐了半个身子,姿态恭谨。这些年来,他任开封尹,管理京畿要地,又加封同平章事,参与朝政,权势日盛。朝中不少大臣都认为,陛下这是在为传位做准备——毕竟当今两位皇子都还年轻,德方二十四岁,德昭才十六岁,而大宋立国不过十多年,四方未靖,确实需要一位年长且有经验的君主来坐镇。
“光义,”赵匡胤放下奏折,目光落在弟弟脸上,“今日召你来,是想问问你对北汉之事的看法。”
赵光义略一沉吟,道:“回皇兄,北汉刘继元昏聩无能,全仗契丹支撑。依臣弟之见,当趁辽国内部有隙,发兵太原,一举灭之。只要谋划周密,三月之内必能破城。”
“辽国若来援呢?”
“可派一支精兵出雁门关,佯攻幽州,牵制辽军主力。另遣使联络党项,许以好处,让其袭扰辽国西境。如此三路并进,辽国必首尾难顾。”
赵匡胤听罢,不置可否。这个方案他早已想过,确实是稳妥之策。但他想听的不仅是军事上的谋划。“灭北汉之后呢?太原之地如何治理?”
“当遣重臣镇守,移民实边,广修城池。北汉百姓久受苛政,皇兄若能轻徭薄赋,施以仁政,民心必归。”赵光义对答如流,显然早有思考。
赵匡胤点点头,又问:“若朕派你去镇守太原,你可愿往?”
赵光义微微一怔。这是个试探。开封尹是京畿要职,权势极大;太原虽是重镇,却是边陲之地,远离中枢。他若答应,便显得没有留恋权位之心;若不答应,则显得贪恋汴京繁华。
“臣弟愿往。”他毫不犹豫,“只要对社稷有利,臣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很好。”赵匡胤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眼中却闪过复杂的神色。这个弟弟太聪明,太懂得揣测圣意,也太懂得如何给出最合适的回答。这既是优点,也让人隐隐不安。
他换了个话题:“朕听说,前些日子你府上收了几个江南来的幕僚?”
赵光义神色不变:“是。那几人都有些才干,臣弟想着为国储才,便留他们在府中参详政务。”
“其中有个人叫张齐贤的,朕看过他的文章,确有见识。不过……”赵匡胤顿了顿,“此人性格刚直,说话不留情面。你容得下他?”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臣弟自知非圣贤,正需直言敢谏之士辅佐。”
赵匡胤盯着弟弟看了片刻,忽然问:“光义,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的事吗?”
赵光义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感慨:“记得。那时家里不富裕,皇兄时常去山上砍柴补贴家用,臣弟在家照顾母亲。有一次皇兄从河里抓了条鱼回来,咱们熬了鱼汤,母亲舍不得喝,全分给了我们兄弟……”
“是啊。”赵匡胤望向窗外的夜色,声音有些飘忽,“那时候日子虽然苦,但一家人在一起,心里踏实。”他收回目光,“如今母亲不在了,咱们兄弟几个,你是最有出息的。德昭、德方他们还年轻,将来若朕……你要多照应他们。”
这话说得含蓄,但其中的意味,两个人都懂。
赵光义离座跪倒:“皇兄春秋正盛,何出此言?德昭、德方皆聪慧仁孝,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臣弟定当尽心辅佐,绝不负皇兄所托。”
赵匡胤扶他起来:“好了,朕只是随口一说。天不早了,你先回吧。”
赵光义躬身退下。殿门关闭的瞬间,赵匡胤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坐回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个弟弟,有能力,有野心,也懂得收揽人心。若传位于他,大宋的江山或许能更稳固地延续下去。但……他想起几日前德昭问他的一个问题:“父皇,若为了江山稳固,就要委屈本心,这稳固值得吗?”
当时他没有回答。现在想来,那个十六岁的孩子,或许看得比许多人都透彻。
约莫半个时辰后,内侍又报:“陛下,德方皇子到了。”
德方是赵匡胤长子,今年二十四岁,生母早逝,由皇后王氏抚养长大。他进殿时穿着一身青袍,身形挺拔,眉目间有几分赵匡胤年轻时的影子,只是气质更为文雅。
“儿臣拜见父皇。”
“过来坐。”赵匡胤的语气温和了许多,“用过晚膳了吗?”
“用过了。父皇这么晚召儿臣来,可是有事吩咐?”
赵匡胤打量着这个儿子。德方性格稳重,行事谨慎,这些年在朝中办了几件差事,都处理得妥当。大臣们对他的评价是“仁厚有余,果决不足”。或许是因为非嫡出的身份,他从小就懂得低调隐忍,从不与人争执。
“德方,朕问你,若有一日你主政,当以何为先?”
德方沉思片刻,道:“儿臣以为,当以安民为先。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这些年父皇南征北战,平定四方,为的是结束乱世,让百姓安居。如今天下初定,正当与民休息,轻徭薄赋,恢复生产。”
“说得不错。”赵匡胤点头,“但北汉未灭,幽云未复,若一味休养生息,何时能成一统之业?”
“这……”德方犹豫了一下,“儿臣以为,治国如烹小鲜,不可操之过急。北汉地狭民贫,依赖辽国,只要我大宋国力日盛,其势必衰。届时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至于幽云之地,更需从长计议,待国力足够,一举收复,方为上策。”
这是稳妥之论,但也显得缺乏锐气。
赵匡胤又问:“若朝中有大臣结党营私,贪赃枉法,你当如何处置?”
德方道:“当查清事实,依法惩处。但……若能改过自新,或可从轻发落,以示仁德。”
“若此人权势很大,牵连甚广呢?”
德方沉默良久,才道:“儿臣……会谨慎处置,以免引起朝局动荡。”
赵匡胤心中暗叹。这个儿子心地仁善,是个守成之君的材料,但在这乱世初定、内外皆有强敌的时节,或许还需要更有魄力的人来坐镇江山。
他没有再问,只是让德方早些回去休息。德方行礼告退时,赵匡胤注意到他的袖口有些磨损——这孩子向来节俭,不尚奢华,这也是他欣赏的地方。
最后一个来的是德昭。
十六岁的少年踏入殿中时,带来一股勃勃生气。他穿着一身箭袖劲装,像是刚练完武,额上还有细汗。行礼时声音清朗:“父皇!”
赵匡胤忍不住笑了:“又去练武了?这么晚还不歇着。”
“儿臣今日新学了一套枪法,练得入神,忘了时辰。”德昭眼睛发亮,“父皇什么时候有空,指点儿臣几招?”
“过几日吧。”赵匡胤示意他坐下,亲手给他倒了杯热茶,“朕听说,你前日去国子监听讲了?”
德昭接过茶,点头道:“是。听先生讲《孟子》,说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儿臣有些感触。”
“哦?说来听听。”
“儿臣在想,既然民为贵,那么为君者所做的一切,都该以民为本。打仗是为了让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治国是为了让百姓能安居乐业。若有一天,这君主之位反而成了束缚,让君主不能做对百姓最有益的事,那这位置……不要也罢。”
赵匡胤心中一震。这孩子的话,竟隐隐契合了他这些年来心底深处的某些念头。他不动声色地问:“你可知这话若是传出去,会有人说你大逆不道?”
德昭坦然道:“儿臣只是实话实说。父皇不也常说,君王并非天生就该高高在上,而是要有担当,有责任吗?”
“好一个担当,好一个责任。”赵匡胤起身,走到窗前。夜色已深,宫灯在寒风中摇曳。他背对着儿子,缓缓道:“德昭,若有一天,为了天下安定,需要你做出牺牲,你愿意吗?”
德昭毫不犹豫:“愿意。”
“哪怕……牺牲的是你最在意的东西?”
少年沉默了片刻,声音依然坚定:“父皇曾教导儿臣,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若牺牲一人可救万人,这牺牲便是值得的。”
赵匡胤转身,看着儿子年轻而坚定的脸庞。这个孩子,有仁心,有锐气,也有担当。若是太平年月,假以时日,或许能成为一代明君。但如今……时机不对。他太年轻,朝中那些老臣未必服他;北有强敌,朝局需要稳定。最重要的是,自己那个弟弟经营多年,势力已经根深蒂固。若强行传位德昭,只怕会引起内乱。
这道理,他懂。但看着德昭清澈的眼睛,他心中却涌起一阵愧疚。
“好了,你也回去歇着吧。”赵匡胤拍拍儿子的肩膀,“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将来无论身处何位,都要以民为本,以天下为重。”
德昭行礼退下。殿门关闭后,赵匡胤独自站在暖阁中,炭火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三次谈话,三个人,三种性格,三种可能。
赵光义有能力,有手段,也有野心。传位给他,大宋的江山至少在短期内能稳固延续。但他对权力的渴望太过明显,将来会不会容不下德昭、德方?会不会为了巩固权位而不择手段?
德方仁厚稳重,但缺乏魄力。在这乱世余波未平的时候,他能否镇得住各方势力?能否应对辽国的虎视眈眈?
德昭有锐气,有担当,但太年轻。朝中那些老狐狸,会真心辅佐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天子吗?
赵匡胤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张宣纸,提起笔,却久久没有落下。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团黑迹,像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天了。他放下笔,吹熄了蜡烛,任由黑暗吞没整个暖阁。只有炭火盆中还有几点火星,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像是夜空中遥远的星辰。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而这个选择,将决定大宋的未来,也将决定他能否放下肩上的重担,去追寻那条通往武道巅峰的路。
夜更深了。雪终于开始下,细碎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福宁殿的琉璃瓦上,也落在那几株老梅的枝头。梅花在雪中依然绽放,暗香浮动,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但殿中的人听不见,他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面对着帝王生涯中最艰难的一次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