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十九峰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洱海的水面泛着银灰色的光。开宝九年春,大理龙尾关外的官道上,一匹青骢马不紧不慢地走着。马上之人身着青色布袍,头戴竹笠,看起来像个寻常的行脚客商,只是那挺直的背脊和沉稳如山的坐姿,透着一股不凡的气度。
段思平勒住马,抬头望向远处的羊苴咩城。城墙依山而建,在晨雾中勾勒出蜿蜒的轮廓。他离开大理已三十多年,其间虽曾数次暗中回来,却从未如此光明正大地从正门入城。这一次不同,他收到了段素顺——他侄孙,如今的大理国王——的亲笔信,信中言辞恳切,言及武学传承之事,请他务必回宫一叙。
守城士卒查验路引时,段思平递上一块古旧的木牌。那士卒初时不在意,待看清牌上刻着的六瓣莲花纹和那个小小的“段”字时,脸色骤变,慌忙躬身退开。不多时,一队宫廷侍卫疾驰而来,为首的将领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末将段智兴,恭迎太祖还朝!”
段思平下马扶起他,认出这是三弟段思良的曾孙,算起来是自己的侄曾孙辈。他拍拍年轻将领的肩膀:“不必多礼。带我去见素顺。”
羊苴咩城王宫坐落在苍山缓坡之上,宫墙以苍山石砌成,屋檐上翘如飞鸟展翅,是典型的南诏风格。段思平走在宫道上,沿途侍卫、宫女纷纷跪拜。这些年轻人多数从未见过他,但宫中一直供奉着他的画像,那画像上的容貌与他此刻几乎无二——三十年的光阴,竟未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
紫宸殿中,段素顺早已等候。这位大理第四代国王年约四十,面容清癯,身着赭黄龙袍,见段思平入殿,竟起身走下丹陛,执晚辈礼深深一揖:“侄孙恭迎太祖。”
“起来吧。”段思平扶住他,仔细端详这张脸。眉眼间有段氏一族的特征,更多的是他父亲段思聪的影子。他想起当年离开大理时,那孩子才二十出头,如今思聪已故去多年,眼前的是思聪的儿子了。
叔孙二人入座,侍者奉上苍山雪茶。茶汤清澈,香气清冽。段思平轻啜一口,缓缓道:“你的信我收到了。武学传承之事,确实该有个了结。”
段素顺正色道:“太祖当年退位离开大理时,曾言武学之道尚未臻至境,待有所成再传后世。如今三十载过去,宫中武库虽藏有太祖手书的《一阳指》初篇,然侄孙与族中子弟研习多年,总觉尚有未尽之意。且近年来,中原武林人才辈出,侄孙深恐段氏武学若停滞不前,他日恐难立足。”
段思平放下茶盏,目光望向殿外苍山的方向:“你说得对。这三十年,我走遍中原、西域、吐蕃、辽境,见识了各门各派的武功,也参悟了不少天地至理。是时候将所得所悟整理成篇,传于后世了。”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此次归来,并非要亲自教授武功。武道一途,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所要做的,是将这三十年的感悟尽数录下,藏于武库之中。后世子孙有缘者得之,有悟者成之。”
段素顺起身再拜:“如此足矣!武库已按太祖当年所嘱,扩建了三重石室,机关阵法皆备,只待太祖录入真经。”
当日午后,段思平在段素顺陪同下,来到了王宫后山的武库所在。这是一处依山而建的石窟建筑,入口隐蔽在苍松翠柏之间,三重石门皆以整块青石雕成,厚达尺余。守卫武库的是八名白发老者,都是段氏旁支出身,毕生研习一阳指,武功深湛。
为首的老者见到段思平,激动得浑身颤抖,跪地泣道:“老奴段青阳,拜见太祖!五十年前,老奴还是宫中侍卫时,曾有幸见太祖演示一阳指神功……”
段思平扶起他,微笑道:“青阳,我记得你。那时你才十八岁,替我挡过刺客一刀。”他看了看老者空荡荡的左袖,“这些年,苦了你了。”
段青阳老泪纵横:“能替太祖挡刀,是老奴的荣幸!”
进入武库,第一重石室宽敞明亮,四壁镶嵌夜明珠,照得室内如同白昼。这里收藏着段氏历代积累的武学典籍,有剑谱、刀诀、拳经、内功心法,分门别类陈列在紫檀木架上。段思平缓步走过,随手抽出一卷翻阅,那是他伯父段宝隆所着的《洱海剑法心得》,纸页已泛黄。
“这些典籍,都是段氏先人的心血。”他轻声道,“武学之道,贵在传承,更贵在创新。若后世子孙只知墨守成规,段氏武学终将没落。”
第二重石室较小,存放的是段思平当年留下的手稿和部分兵器。一柄长剑悬于壁间,剑鞘乌黑,正是他青年时所用的“苍山剑”。他取下剑,缓缓拔出,剑身依然寒光如水,只是多年未饮血,锋芒内敛了许多。
“这剑随我三十年,平大理,定南诏,会群雄。”他轻抚剑身,“如今该让它休息了。”
最深处是第三重石室,这是新建的密室。石室呈八角形,每一面墙壁都打磨得光滑如镜,地面以黑白两色石板铺成太极图案。室中无桌无椅,只有一个蒲团置于太极图中心,一方青玉案摆在蒲团前,案上备有笔墨纸砚,那纸是特制的楮皮纸,墨是松烟墨,皆可保数百年不腐坏。
段思平在蒲团上盘膝坐下,闭目调息。段素顺与守卫们悄然退出,石门缓缓关闭。
石室中陷入绝对的寂静。段思平睁开眼,目光落在面前的空纸上。他要写的,不止是一阳指的完善精要,不止是六脉神剑的剑谱,更是这三十年来对武道、对天地、对生命的全部感悟。
笔蘸浓墨,落下第一行字:“武学之道,首重修心。心正则气正,气正则力纯……”
他写得极慢,每一字都凝聚着毕生所学。写到一阳指精要时,他笔锋流转,将原本的七十二路指法精简为三十六路,却每一路都蕴含更多变化,劲力运用更臻精微。原本一阳指以阳刚为主,如今他融入了柔劲变化,刚柔相济,生生不息。
“指力之发,非惟力透,更在神凝。以意驭气,以气催力,意到气到,气到力到……”
写到此处,他搁笔沉思。这些道理,他是在三年前昆仑山观雪时才彻底悟透的。那时他在雪山之巅静坐七日七夜,看雪花飘落,每一片雪花的轨迹都不同,却都归于大地。指法亦当如此,招式有定式,劲力无定轨,因敌变化,随心而发。
三日三夜,段思平未出石室。守卫按时从石门小窗送入清水饭食,见他始终端坐案前,时而疾书,时而沉思,时而起身在室中缓步,以指代笔在虚空中勾画。那指风划过空气,竟发出嗤嗤轻响,在夜明珠的光照下,可见空气微微扭曲。
第四日清晨,段思平开始撰写“六脉神剑”剑谱。
这不是一套具体的剑法,而是一种武学理念的极致——以内力化剑气,凝虚为实,隔空伤敌。他早年便有雏形,这些年在与逍遥子论道、与赵匡胤切磋、见识各家绝学后,终于完善成系统理论。
“人体经脉,手足三阴三阳,合为十二正经。然除此十二经,尚有奇经八脉。六脉神剑之理,在于将内力凝于手三阴、手三阳六经,从指端激射而出,化无形内力为有形剑气……”
他详细阐述了每一脉剑气的特性:手太阴肺经剑气凌厉迅疾,手阳明大肠经剑气刚猛雄浑,手少阴心经剑气炽热灼烈,手太阳小肠经剑气绵长不绝,手厥阴心包经剑气变化莫测,手少阳三焦经剑气磅礴浩瀚。
每一种剑气,都需要相应的内功心法和精神境界配合。写到此处,段思平停笔良久。他知道,这六脉神剑剑谱虽成,但常人真要练成,非有大机缘、大悟性、大毅力不可。便是他自己,如今虽然六脉都能单独迸发,但六脉齐发,那是传说中的境界了。
“后世子弟若习此术,当谨记:剑气易发,心魔难防。内力愈深,愈需修心养性,否则剑气反噬,经脉尽断而亡……”
这是警告,也是期许。
第七日,段思平写完了最后一篇心得。这篇无关具体招式,而是他三十年来对“武道终极”的思考。他写到了与逍遥子论道时领悟的“天地人合一”,写到了在华山之巅感受的“气与势”,写到了在汴京目睹赵匡胤治国理政时想到的“王道与武道”。
“武之极者,非为伤人,而为护人;非为称雄,而为守道。此道既是武道,亦是仁道,亦是天道……”
写完最后一句,他搁下笔,长舒一口气。七日夜不眠不休,便是以他的功力,也感到一丝疲惫。但心中却是一片澄明,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
石门缓缓打开,段素顺与守卫们早已等候在外。见段思平走出,众人齐齐行礼。
“太祖,可成了?”段素顺声音带着期待。
段思平点头,将厚厚一叠手稿递给他:“共三篇。其一,《一阳指精要三十六路详解》;其二,《六脉神剑气剑剑谱》;其三,《武道随想录》。你命人誊抄三份,原本封存于此室,两份副本分藏他处,以防不测。”
段素顺双手接过,如捧珍宝:“侄孙谨记!”
段思平又对守卫首领段青阳道:“青阳,这武库从此由你全权掌管。我立三条规矩:第一,国王及储君可随时入内研习;第二,段氏子弟中,品行端正、武学天赋出众者,经国王准许,亦可入内;第三,非段氏血脉,不得踏入此库半步。”
“老奴以性命担保!”段青阳肃然道。
众人退出武库,石门再次关闭。段思平站在库外平台上,望向东方。晨光穿透云层,洒在苍山洱海之间,万物苏醒。
“太祖接下来有何打算?”段素顺问。
段思平沉默片刻,道:“我在大理停留一月,将一阳指精要亲自演示于你与族中俊彦。之后,我要去天山寻逍遥子。武道最后一步,还需与他印证。”
“那天道……破碎虚空之说……”段素顺小心翼翼地问。
段思平微微一笑:“那一步,离你还远。先练好一阳指,悟透六脉神剑,若有一天你能六脉齐发,剑气纵横,那时再来问我。”
他拍了拍侄孙的肩膀,转身向山下走去。青色布袍在晨风中微微摆动,步伐沉稳如三十年前离开大理时一样。只是这一次,他将最珍贵的武学瑰宝留在了故土,而他自己,要继续追寻那条通往天际的路。
山风吹过,武库石门上新刻的六瓣莲花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那莲花中心,有一个小小的指印——那是段思平以六脉剑气中最为柔和的手少阴心经剑气所留,深达三寸,却圆融无棱,恰如他对后世子孙的期许:锋芒内敛,仁心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