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堂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的沉重与压抑。南唐国主李煜独自坐在书案前,面前摊开的并非经世致用的奏章,而是一张空白的澄心堂纸。他的手握着御笔,笔尖饱蘸浓墨,却久久未能落下,只在纸上洇开一团化不开的愁绪。
辽国密使耶律沙的到来,如同在他本就惊惧不安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那契丹使者粗犷而自信的言语,那两名随行高手身上散发出的、迥异于江南文弱的剽悍气息,以及那个看似诱人实则险峻的盟约,都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纠缠不休。
希望,像是一簇在寒风中摇曳的微弱火苗。辽国,毕竟是能与赵匡胤北伐大军抗衡的北方强权。若真能与其结盟,南北呼应,或许……或许真的能挡住宋军的兵锋?那“北漠双煞”一看便是万夫不当的勇士,有这等高手助阵,或许能抗衡宋军中的那些武林人物?这丝渺茫的希望,让他死寂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微光。
然而,恐惧随即如同冰冷的潮水,将这丝希望狠狠扑灭。赵匡胤……那个出身行伍、眼神锐利如鹰的北方雄主,他的手段,他的决心,从吞并荆湖、覆灭后蜀便可见一斑。与辽国结盟,无异于与虎谋皮!契丹人狼子野心,岂是易与之辈?那个“叔皇帝”的称谓,那割让淮北的条件,每一条都像是在他李氏王朝的棺椁上钉下一颗钉子。一旦应允,南唐还能是那个诗书礼乐、风流蕴藉的江南故国吗?恐怕顷刻间便会沦为辽国牵制宋朝的棋子,甚至可能引来宋军更猛烈、更迅速的报复!
“官家,夜深了,该安歇了。”小周后(周嘉敏)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将一件锦袍披在李煜微微颤抖的肩上,眼中满是化不开的忧色。她能感受到夫君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重负。
李煜回过头,握住妻子冰凉的手,声音沙哑:“嘉敏,你说……朕该如何是好?是战?是和?还是……信那辽人?”他的眼神充满了彷徨与无助,像一个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孩童。
小周后心中凄然,她虽深处后宫,却也知局势危如累卵。她无法给出答案,只能柔声劝慰:“官家,此事关乎社稷存亡,还需与陈枢密、徐学士他们从长计议,万不可贸然决断。”
从长计议?李煜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朝堂之上,又何尝不是争论不休?以陈乔、张洎为首的一些大臣,认为辽国援助是唯一生机,主张不惜代价结盟,整军备战;而以徐铉、潘佑为代表的文臣,则痛斥此乃引狼入室之下策,认为应继续遣使入汴梁,卑辞厚礼,甚至进一步自削尊号,以换取赵匡胤的宽容,或许还能保全宗庙祭祀。
每一方的言论听起来都似乎有道理,却又都无法彻底打消他心中的恐惧。他仿佛站在一座孤悬的独木桥上,前方是宋朝这只已然张开血盆大口的猛虎,后方是辽国这条暗藏毒牙的巨蟒,无论迈向哪一边,都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巨大的压力与无处排遣的愁闷,让他再次逃向了那个唯一能让他获得片刻安宁与掌控感的世界——词章。
他猛地提起笔,不再犹豫,任由胸中那澎湃难抑的哀伤与迷茫,顺着笔尖倾泻而下。不再是精雕细琢的秾丽,而是近乎本能的悲鸣: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字迹潦草而急促,带着一股绝望的力量。林花凋零,寒雨晚风,这不正是他和他摇摇欲坠的江山最真实的写照吗?那“胭脂泪”,是大周后的,也是这江南无数即将可能面临战火荼毒的女子的。人生长恨,水长东流,那无尽的哀愁与无可奈何的宿命感,几乎要冲破纸背。
写罢,他掷笔于案,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力感的叹息。身体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颓然靠在椅背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殿顶的彩绘藻井,那上面的飞天仙女,此刻在他眼中,也仿佛带着悲悯的泪光。
殿外,夜风拂过宫苑,吹动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听起来竟有几分像是远方传来的、隐约的战鼓声。李煜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又无力地松开。
希望与恐惧,如同两条毒蛇,日夜不停地噬咬着他的心。他既无法鼓起拼死一战的勇气,也无法下定决心彻底屈膝投降,更不敢轻易相信北方那未知的援手。他只能被困在这座华丽的金陵囚笼里,用他最擅长的、也是最无力的方式——那些愈发哀婉凄迷的词句,来记录下这末世来临前,一个亡国之君最深刻的彷徨与绝望。澄心堂的烛火,映照着他苍白而憔悴的脸庞,如同一尊正在慢慢失去生气的玉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