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味儿来的众人:……
天玄青小小声道:“一千多年没见到师妹,不知道她脾气是不是还是那么暴躁,打人是不是还是那么疼。”
宗主大殿内,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寂静。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仿佛都能听见彼此心中擂鼓般的心跳声。
天玄青那句话如同魔音绕梁,在每个人脑海里循环播放,勾起了不少尘封已久、带着青紫淤痕的回忆。
铁浮屠努力地想把自己魁梧的身躯缩成一团,试图降低存在感,语气弱弱地附和道:
“会、会吧……毕竟江山易改,本、本性难移……”
就在这弥漫着淡淡死感的氛围中,一个清冷、平和,却带着无形压迫感的女声,如同古寺晨钟,毫无预兆地在大殿门口响起:
“阿弥陀佛。什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唰——!”
如同冷水滴入滚油,正堂内的六个人,从宗主天玄青到最年轻的六长老墨言,几乎是同一时间,条件反射般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历经岁月磨砺却未曾褪色的本能敬畏。
铁浮屠更是浑身一个激灵,看着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在门口的那道身影,舌头像是打了结,磕磕巴巴地惊呼:
“大、大、大、大师姐?!”
来人静静立于殿门光影交界处。
她身量不高,甚至有些瘦削,穿着一袭洗得发白、边缘已有些磨损的灰色僧袍,朴素得近乎寒酸。
然而,就是这样一道看似单薄的身影,却站得如同悬崖边的青松,挺直而坚韧。
她的面庞清癯,颧骨微凸,深陷的眼窝中,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如同雪夜寒星,幽深、坚定,仿佛能洞穿人心一切虚妄。
周身散发着一股历经沧桑、看透世情后沉淀下来的宁静,却又混合着一种不容亵渎、凌然孤高的精气神。
然而,这份得道高僧的超凡气度,在她右手提着的东西映衬下,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近乎荒诞的违和感——
那是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女,浑身衣衫褴褛,沾染着大片已经半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
她软绵绵地被木菩珠拎在手中,像是提着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大师姐!”
铁浮屠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指着那血淋淋的少女,声音发颤:
“你、你杀人了???”
她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
大师姐闭关千年走火入魔了?
还是被什么邪祟附体了?
佛门高僧当街行凶?
这消息要是传出去,整个修仙界都得炸锅!
木菩珠:“……”
她握着佛珠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
好险,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多年修持的禅定功夫就要破功,嗔戒这关怕是过不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默念了一遍清心咒,这才将心头那缕无奈的火气压了下去,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阿弥陀佛。”
她再次宣了一声佛号,声音平稳无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师妹,出家之人,戒杀生。贫尼还未曾堕入魔道。”
她目光扫过殿内六个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师弟师妹,最终落在明显是主事者的天玄青身上:
“这孩子晕倒在宗门口那片荒草丛中,气息奄奄,怕是有小半个时辰了,未见有人发现。”
“贫尼心中好奇,诸位……是在商讨何等宗门大事,竟对外界动静,毫无所察?”
她的语气很平淡,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但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一样,敲在天玄青和几位长老的心上。
天玄青脸上瞬间臊得通红。
我们能说我们刚才在紧张地讨论你脾气好不好、打人疼不疼吗?
这能说吗?!
说出来怕不是立刻就要血溅五步!
他支支吾吾,眼神飘忽,愣是没敢接话。
木菩珠见他们这副模样,也不追问,目光转向角落里那个一直没什么存在感、气质温和甚至有些怯懦的五长老木柰。
“木柰。”
她声音放柔了些:
“你精通丹医之道,快来给这孩子瞧瞧,是伤在了何处,为何流了这许多血?气息微弱至此。”
被点名的木柰浑身一颤,像是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就应了声:
“啊?哦,好、好的,大师姐。”
他连忙从角落的椅子上站起身,快步走了过来……
然后,就在距离那昏迷少女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他搓着手,看着少女满身的血污,脸上露出明显的为难和一丝……
畏惧?
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不动了。
众人:……
木菩珠:…………
好险。
再次差一点就犯了嗔戒。
木菩珠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
一千年了。
整整一千年过去了。
这几个家伙,怎么还是这副德性?
一个宗主遇事就慌,一个器修脑子缺根弦,一个医修见血就怂。
她强忍着把这几人拎过来挨个敲打一遍的冲动,再次默念清心咒。
罢了,救人要紧。
她不再指望这几个不靠谱的师弟师妹,自己操控着灵力,小心翼翼地将那昏迷的少女平托起来。
她将少女轻柔地放在地上,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就在五长老木柰的脚边。
这下,木柰没法再装看不见了。
他苦着脸,蹲下身,先是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帕,垫在少女的手腕上,这才伸出三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搭上她的脉搏。
片刻后,他眉头紧锁,又从储物戒中取出几样小巧的探查法器,在少女周身几处大穴和丹田位置探测了一番。
越是探查,他的脸色越是凝重。
探查完毕,他收回手,又用那块已经沾了血污的丝帕擦了擦手,这才从储物戒中取出两个颜色不同的瓷瓶。
一个碧绿如玉,一个莹白如雪。他分别从两个瓶子里倒出一粒丹药。
碧绿丹药清香扑鼻,带着浓郁的生机;莹白丹药则散发着一股冰寒之气。
他动作轻柔却精准地捏开少女的嘴,将两粒丹药喂了进去,并用一丝灵力助其化开。
做完这一切,木柰才站起身,看向木菩珠,低声道:
“大师姐,这女娃……”
“还是贫尼来说吧。”
木菩珠接过话头,她知道木柰不擅长长篇解释,语气沉凝地看向天玄青等人:
“这孩子,丹田受损极其严重,几近碎裂,应是被人以霸道手法强行震伤。更棘手的是,她的灵根……被人以极其阴毒精准的手法,生生剖离了。”
“什么?!”
众人闻言,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剖离灵根,这在修仙界是公认的、最恶毒、最令人不齿的禁忌手段之一。
比直接杀人性命更加残忍。
这等于彻底断绝了一个修士的道途,甚至因其过程涉及本源,往往会导致受害者修为不断滑落,最终油尽灯枯而亡。
木菩珠继续道:
“木柰师弟以生生造化丹暂时护住了她即将崩溃的丹田本源,又以玄冰凝脉丸冻结了她因灵根缺失而不断逸散溃散的灵力,算是勉强止住了伤势恶化,保住了她一条性命,修为暂时不会再跌落。但是……”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与怒意:
“能做的,也仅此而已。碎裂的丹田或许还能设法温养修复,但被夺走的灵根……”
“除非能找到那被剖离的灵根并完好无损地夺回,或者遇到传说中的逆天神药……否则,她此生,大道已断。”
大殿内一片死寂。
旋即,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在众人胸中升腾。
“居然剖人灵根?!”
铁浮屠第一个怒吼出声,蒲扇般的大手狠狠一拍身旁的桌子,震得上面的茶盏嗡嗡作响。
幸好桌子是灵木所制,足够结实。
“是哪个丧尽天良的邪修干的?!简直畜生不如!这样的孽障,天道怎么不降下雷劫活活劈死他!”
“此等手段,天理难容!”
木菩珠再次垂眸,捻动手中的佛珠,低声道:
“阿弥陀佛。”
只是这一次,那平静的佛号声中,似乎也染上了一丝冰冷的怒意。
她看着地上那昏迷不醒、命运多舛的少女,又看了看眼前这群虽然各有缺点、但内心依旧保留着赤诚与正义的师弟师妹。
千年未归的疏离感,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被这种共同的愤怒与关切冲淡了些许。
宗门,终究还是那个宗门。
即便破落了,有些东西,依然未变。
季摇光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剧痛中沉浮,如同暴风雨中海面上的一片碎木。
恍惚间,她又被拖回了那个让她心寒彻骨的地方——
长云宗,留玉峰,问心殿。
冰冷的大殿,熟悉的布置,却充斥着陌生而尖锐的指责。
上方端坐的,是她曾经敬若神明的师尊,玉留尊者。
他那张平日里对她虽严厉却不失关怀的脸上,此刻只有冰冷的失望与审视。
两旁站着的,是她曾经悉心教导、并肩作战的师弟们,他们的眼神里,有躲闪,有复杂。
但更多的,是一种让她心凉的漠然,甚至幸灾乐祸。
“季摇光!”
玉留尊者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敲打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你身为长云宗剑峰大师姐,执掌刑律,表率同门,究竟是何时……变得如此歹毒?”
歹毒?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灵魂。
是啊……
她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歹毒”了?
是两百多年前,她以筑基之身,在秘境中为救三师弟楚河,独战三头金丹妖兽,险些道基尽毁之时?
亦或是这几十年里,她为了那个新入门的小师妹柳轻烟一次次收拾烂摊子,将自己辛苦得来的资源分给她。
只因师尊一句“她是师妹,你作为大师姐理应照顾”?
她不懂。
她为剑峰付出了一切,她的时间,她的精力,她的资源,甚至无数次游走在生死边缘。
她严格要求师弟们修行,是希望他们能在残酷的修仙界活下去。
她公正执行门规,是希望剑峰风气清正。
怎么到头来,就成了“歹毒”?
她记得柳轻烟那泫然欲泣、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脸;
记得楚河指着她鼻子骂她“心胸狭隘、容不下人”;
记得四师弟楼问东阴阳怪气地说“大师姐如今是越发威风了”;
更记得……最后时刻,师尊那毫不留情、蕴含着恐怖法力的一掌,狠狠印在她的丹田之上。
那撕裂般的剧痛,以及随之而来的,灵根被生生从本源中剥离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虚无与绝望。
“大师姐。”
记忆里,楚河的声音带着一种虚伪的叹息,眼神却闪烁不定:
“别怪我们,你失去的只是一条灵根,你伤了小师妹,这是你该欠她的。”
欠她的?
她欠个狗屁!
她季摇光,从不欠柳轻烟任何东西。
反倒是柳轻烟,欠她一句道歉,欠她一条完好无损的灵根,欠她一个被毁掉的道途。
“摇光。”
玉留尊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宽容:
“只要你如实承认你的罪行,对外宣称是自己修炼出错导致灵根溃散,看在师徒一场两百多年的情分上,为师……我会让杂役堂给你安排一份清闲的差事,保你余生安稳。”
罪行?
她能有什么罪?
若硬要说有罪,那她最大的罪过,就是当年瞎了眼,蒙了心,拜进了长云宗,拜入了玉留那个眼盲心瞎、是非不分的老糊涂门下。
就是她傻,她蠢,为那群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白眼狼累死累活、掏心掏肺了两百多年。
“咳……咳咳!”
越想越气,气血翻涌,夹杂着无尽的冤屈与愤懑,季摇光生生从那段不堪回首的梦魇中被气醒了过来。
剧烈的咳嗽牵动了丹田的伤势,让她痛得浑身蜷缩,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带关切、却又透着威严的陌生面孔,以及周围几位气质各异、但眼神中都带着善意的修士。
她认出来了,为首的那位,正是多年前她代表长云宗参加一次宗门大典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天一宗宗主,天玄青。
不是长云宗那令人窒息的大殿。这里的气息,虽然陌生,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她感到安心的平和。她得救了。
这个认知让她紧绷的心神微微一松,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虚弱。
她此刻连抬头的力气都几乎没有,只能继续躺在那一层温和托住她的灵力之上,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开口说道:
“多、多谢各位尊者救我……我、我名季摇光,想……加入天一宗,还望宗主……能、能收留我。”
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她残存的生命力。
说完这句,她便只能急促地喘息着,苍白的脸上因用力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眼神却死死地盯着天玄青,带着孤注一掷的期盼。
“季摇光……季摇光?”
天玄青听到这个名字,眉头微蹙,念叨了两声,似乎在记忆中搜寻。
突然,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带着几分惊讶确认道:
“你不是长云宗玉留长老的开门大弟子吗?”
“我记得……你应该是和我们宗门的君无痕,是同一批迈上登仙台的天骄吧?
“当时你的冰灵根资质,可是引起了不小轰动。”
听到“长云宗”、“玉留”这几个字,季摇光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痛楚与讥讽。
她勉力牵动嘴角,勾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依旧低弱,却带着刻骨的寒意:
“宗主……好记性。可如今……玉留尊者为了他新收的入门弟子柳轻烟……损我丹田……剖我灵根……”
“我季摇光,已经自请……离开了长云宗。如今……无处可去。”
她顿了顿,积蓄着最后一点气力,目光恳切地望向天玄青:
“想着……与天一宗宗主您……毕竟有一面之缘,故……拖着这残破之身,来此……请您收留。”
尽管刚才木菩珠已经诊断出来,但亲耳听到受害者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来,天玄青和几位长老还是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玉留那老家伙,竟然糊涂狠毒至此?
为了一个新入门的弟子,对自己培养了二百多年、劳苦功高的开门大弟子下此毒手?
天玄青下意识地摩挲着手指,这是他思考难题时的习惯动作。心中念头飞转。
在林珺然那个小财神……哦不,是小福星来到天一宗之前,面对季摇光这样的情况,他天玄青就算再同情,再愤慨,也绝不敢轻易收留。
不是他心狠,而是现实所迫。那时的天一宗,灵脉枯竭,资源匮乏,自身难保,全靠几位长老和他这个宗主拼命在外接活、省吃俭用才能勉强维持。
那时他最可能做的,是尽力救治季摇光,然后想办法将她妥善地托付给九天华府这等体量更大的势力,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可如今……
天玄青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大殿那新添的、质地不凡的桌椅,感受着空气中远比以往浓郁精纯的灵气……
底气,不知不觉就足了许多。
长云宗?玉留尊者?
若是他们敢来天一宗撒野,哼!也得先问问他们答不答应。
更何况,此事他们占着理,季摇光遭遇如此不公,他们天一宗收留庇护,传出去,任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想到这里,天玄青心中已有决断。
他看着季摇光那强撑着不肯昏迷、写满期盼与绝望的眼神,放缓了声音,语气温和却坚定地说道:
“好。你的遭遇,我等已知晓。长云宗不容你,我天一宗,容得下。我答应你了,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天玄青的亲传弟子。”
“你身受重伤,不必多想,好生休息,一切等你养好伤再说。”
听到这肯定的答复,季摇光眼中那强撑着的最后一点光芒,终于化为了释然与安心。
紧绷的心神彻底放松,一直强提着的那口气散去,她脑袋一歪,再次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之中。
只是这一次,她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不再像之前那样,即使在昏迷中也紧锁着无尽的痛苦与怨恨。
天玄青看着昏迷过去的季摇光,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一旁静立不语、仿佛与周遭情绪隔着一层的木菩珠,语气带着商量,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木师妹,这孩子伤势太重,需要人时刻照看。我们几个大男人粗手粗脚,又不通丹医之道。”
“五师弟他……你也知道,性子怯,怕是照顾不来。能否暂时让她跟你住一段时间?”
“你修为高深,又通药理,有你看顾,我们才能放心。”
木菩珠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从季摇光身上移开,缓缓扫过整个大殿,最后落在天玄青脸上。
那双深邃如寒星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让天玄青莫名感到一阵心虚。
“先别说这些,天玄青。”
木菩珠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她直接叫了天玄青的名字,而非“师兄”或“宗主”:
“你告诉贫尼,天一宗的灵脉……究竟是怎么修复的?又是……何时被修复的?”
她清晰地记得,一千年前她离开时,宗门灵脉已是强弩之末,灵气日渐稀薄,护宗大阵都难以全力开启。
这也是她为何要入世行医的原因。
可如今,她一路行来,虽见宗门依旧简朴,但空气中的灵气浓度,何止恢复?
天玄青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额角似乎有细微的汗珠渗出。
“呃……这个嘛……”
他支支吾吾,眼神飘忽,手下意识地又想去摩挲手指:
“嗯……说来话长啊……”
木菩珠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无悲无喜,只是温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气却带着一种让天玄青头皮发麻的坚持:
“那就,长话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