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缘的小院,是槿的堡垒,也是她的法修之所。作为游走于梦境与幽冥边缘的使者,她需要这样一个地方,隔绝白日的喧嚣与夜晚那些不属于人间的低语。她是画师,也是作家,笔下流淌出的,时而是一两张意境孤远的山水,时而是一些无人能懂、光怪陆离的残章。平庸,是她给自己在人间的定位,恰到好处的掩饰。
白雾流动的结界在暮色中收敛了最后一抹颜色。正堂屋内,没有电灯,只有一盏古旧的油灯,灯焰如豆,在墙壁上投下她安静打坐的身影。她刚诵完一卷《金刚经》,檀香的余韵与墨香交织,在空气中缓缓流淌。除了经书,案头也放着《论语》和《道德经》,儒家济世的筋骨,道家自然的血肉,佛家空性的灵魂,她都在尝试熔铸,以求在面对那些来自深渊的景象时,能多一分定力。
今夜,她感到一丝异样。不是寻常亡魂的絮叨,也不是梦魇兽的躁动,而是一种更沉静、更本源的低唤,来自她自身意识的深海。
入睡,她便站在了一片虚无之中。眼前,悬浮着一个古朴的木质相框,样式寻常,边缘有着简单的雕花。里面,装裱着一张红底的照片。那红色,浓郁得像落入汤谷的九个太阳,又像生命最初的火。第一次做这个梦时,她没能看清照片里是谁,只觉得那红色灼得人眼晕。
今夜,是第二次。
她凝神望去。红底之上,是一个年轻女子的面容。眉目清秀,带着未经世事的懵懂与鲜活,很陌生,绝非她现实中见过的任何人。相框的玻璃表面,并非光滑如镜,而是有流动的金色字体,如同活着的经文,不断浮现、流转、消逝。她仔细辨认,那些字迹时而清晰如她白日诵读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时而又模糊成一片金色的光晕,仿佛意义的本身也在不断生灭。
作为梦魇使者,她深知梦境即真实,尤其是对她而言。她没有试图去触碰,只是安静地看着。然后,变化开始了。
相框里的年轻女子,眉眼间悄然爬上了细纹,乌黑的发丝染上了霜雪的痕迹,饱满的脸颊微微松弛。时光在她脸上加速流淌,从明媚的少女,到温婉的少妇,再到沉稳的中年……最终,定格为一位慈祥而布满沟壑的老妪。红底依旧,衬着这生命的衰亡,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平静。
槿的心中波澜不惊,她只是看着,如同观看一场无声的电影。诸行无常,盛者必衰,这道理她太熟悉了。皮囊的变迁,不过是必然的路径。
然而,变化并未停止。
老妪的面容开始坍缩,五官的界限模糊、融合。皱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平,又或者说,是被极端地浓缩。最终,相框里的红底之上,只剩下一个极其简化的、干瘪的“脸”——正中央,一只清澈如初生婴儿,却又深邃如古井的眼睛;眼睛下方,是一个挺括的鼻子轮廓;再下方,是一张紧闭的、线条分明的嘴巴。
它脱离了任何人类的形态,显得怪异,甚至有些可怖。但那眼睛,能轻轻地眨动,那嘴巴,甚至微微开合,仿佛在无声地宣说着什么。没有耳朵,没有眉毛,没有头发,它剥离了一切社会属性和个体特征,回归到了最本质的感知与表达。
若是常人见此,怕是早已惊声尖叫。但槿没有。她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她只是这么安静地看着,内心一片澄澈。
她明白了。
这相框,是“我执”的框架,是外在的形骸,可以固守一方,看似不变。那红底,是生命炽热的底色,是业力的载体,亘古存在。玻璃表面不断流动的金色经文,是她日刻持诵的功德,是智慧的光焰,在无常的洪流中指引方向,文字相虽变,法义恒存。而框里那从青春到腐朽,最终化约为“一眼一鼻一口”的面容,正是生命现象本身,是无可抗拒的成住坏空,是“诸法无我”最赤裸的示现。
而那最终的形态……“眼观鼻,鼻观心”。槿在定中常常如此修持。收摄眼根,不为外境所牵;意念专注于鼻端呼吸,调伏心猿意马;最终,返观内照,直视那颗被重重迷障包裹的本来之心。这干瘪的怪异,褪去了所有浮华与伪装,不正是修行所要抵达的,对生命最本质“觉知”的直面吗?
它不是恐怖,它是真实。是剥离了“美丑”、“年轻衰老”、“你是谁”、“我是谁”这些概念之后,剩下的纯粹存在本身。那只眼睛,是“观”;那个鼻子,是“息”;那张嘴巴,是“道”。它在无声地宣讲最深的密义。
她就这么看着,仿佛过了恒河沙数劫,又仿佛只是一瞬。直到那“脸”上的眼睛,对她轻轻眨了一下,仿佛一种确认,然后,整个梦境如同水中的倒影,微微晃动,消散了。
槿醒了过来。
窗外,天光尚未破晓,屋里一片沉静。油灯早已熄灭,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片银霜。
她披衣起身,没有点燃灯烛,径直走到画案前。研墨,铺纸。
她没有去画那变幻的面容,也没有去画那流动的经文。她只是用最简洁的线条,在宣纸的正中央,勾勒出一个空空的相框。相框里,是一片留白,唯有在底部,用极淡的朱砂,染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红晕。
然后,她在画纸的右下角,提笔写下:
**“框如形骸,红为业火,金文即法舟,渡无常之流。所见非相,乃观自在。”**
放下笔,她推开房门,走到院中。凌晨的风带着寒意,却让她倍感清醒。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星辰正在隐去。
她依旧是那个平庸的作家兼画师,是行走在梦与死边界上的使者。但有些东西,不同了。那个梦,那次平静的观相,像一次彻底的洗礼。她不再仅仅是用经文去对抗幽冥的侵蚀,而是开始真正地“理解”和“容纳”那些景象背后的空性。
她知道,今夜,或许明夜,她还会进入别的梦境,面对别的魂灵,处理别的魇念。但无论遇到什么,她都会记得那个红底相框中,从绚烂归于极致简单的面容,记得那只清澈的眼睛,和那句无声的箴言——眼观鼻,鼻观心,观一切相非相,即见真实。
天,快要亮了。槿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转身回屋,准备开始新的一天的“平庸”生活。而她的内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晰和坚定。那幅只画了相框和一抹淡红的画,在微弱的晨光中,静默地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超越形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