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缘小院,夜色如墨,唯有正堂一点灯火,映照着槿略显苍白的脸。自上次“观相”之梦后,她的心境虽更通透,但修为的精进,仿佛触动了某种无形的平衡,引来了更隐秘的考验。这考验不在幽冥,不在梦魇,而在她自身的深处。
今夜打坐,气机流转至某处关隘,竟滞涩难通。心绪不宁,种种杂念如沉渣泛起。她知道,这是“心魔”降生的征兆。她并未强行压制,而是如常卧榻,静观其变。果然,梦境如期而至。
她发现自己置身于熟悉的家中,但景象骇人。屋内,浑浊的冷水正从四面八方渗入,已淹至脚踝,水面漂浮着些许杂物,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阴冷潮湿的气息。
更令人心悸的是,屋子正中,那个老旧的变压器赫然立在那里,半截已泡在水中。电线裸露,接口处偶尔发出“滋滋”的微弱声响,仿佛蛰伏的兽。槿下意识地感到恐惧,不是对鬼神的恐惧,而是对这种物理层面、足以致命的危险的忌惮。她一边徒劳地试图将水舀出,一边心神不宁地瞥向变压器,担忧着下一刻是否会触电身亡。
这时,一个面容模糊、衣着朴素的中年女人出现在她身边,默不作声地帮她清理积水。槿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与委屈,她看着这漫无边际的浊水,一股怨念涌上心头,不禁喃喃自语:“真是……有他与无他,有何分别?事事皆需亲力亲为,反不如独自一人来得清净利落!”
那中年女人闻言,动作一顿,竟低声啜泣起来,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悲苦:“是啊……我也一样,无所依傍,无所依靠……”她的哭声在积水空荡的房间里回响,更添几分凄楚。
槿很少有这样的处境,一直以来槿就是个独立的个体,无依无靠,做任何事都是一个人,无论繁简都是自己一个人处理,早就忘了有人帮忙是种什么感受,
而此境,槿惊觉是她修行中遇到的 业力障碍与情感负累。浊水是混杂未净的七情六欲;变压器代表她试图转化能量的修行核心,此刻却因情识之水的浸泡而成为威胁,这中年女子是她内心悲苦无依人格投影的具象化。抱怨之语,实则是对修行路上感到“法侣难寻”、孤军奋战的疲惫感的宣泄。
槿…………
场景骤然切换。她发现自己“醒”在卧榻之上。然而,定睛一看,自己的床榻对面,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一个面容模糊、年轻的男子正躺在上面,气息平稳,似在安睡。
更让她惊怒的是,一个意念强行闯入她的脑海——是这个年轻男子,自作主张,躺在了槿的对面!一种领地被侵犯、界限被模糊的强烈愤怒瞬间攫住了她。她胸口起伏,一股无名火直冲顶门,几乎要按捺不住,想冲过去将那个年轻男子尽管在梦中,槿都想将这个人从床上拽起,狠狠责打一顿。
此境,更为凶险。
它直指修行人最需面对的 “我执”与“心魔幻化”。“床”是安身立命、休憩心神之所,象征着她的内在核心领域。那个“年轻男子”并非真实的外人,而是她自身未能调伏的、带有侵略性的阳性能量(可理解为躁动的心念、未经净化的生命力,或者说是一种“法执”的粗暴形态)。它擅自作主,侵占了她精心守护的“清净心地”(她的床)。那股想要“狠狠打一顿”的冲动,正是“真我”对“妄心”最直接、最激烈的排斥与对抗。然而,愤怒本身,亦是妄心。
槿在梦中跌宕起伏,心神不安
就在怒火即将吞噬理智的瞬间,多年修行的观照之力如清泉涌出。槿猛地“醒”来——不是在梦中醒,而是在梦境内意识到了这是梦,是心魔的示现。
她停止了一切动作,包括内心的抨击。她冷冷地看着那单人床上的年轻男子,看着这荒唐的布局。她忆起儒家“正心诚意”以制怒,道家“知白守黑”容纳对立,佛家“能所双亡”超越分别。
那中年女人的哭泣,屋内的浊水,危险的变压器,侵占卧榻的“他”……这一切,无非是她内心种种困境的投射。怨侣即是怨己,清污即是净心,惧电即是畏己之能,怒“他”即是恨己之妄。
她不再试图去“清理”,也不再想去“责打”。她只是深深地吸气,呼气,如同在蒲团上打坐一般。她对着整个混乱的梦境场景,轻声念诵,声音不大,却带着穿透幻象的力量:
浊水为识海,变压器是心,怨憎会,爱别离,皆是自心现量。何处有外来之客,侵占我榻?不过主人不惺忪耳。”
话音落下,那哭泣的中年女人身影渐渐淡去;屋内的浊水如退潮般消散,露出光洁的地板;变压器锈迹脱落,发出柔和稳定的光,不再危险;而对面的单人床与床上的年轻男子,如烟尘般瓦解,无踪无影。
房间恢复了原本的清净与安宁。只有她,独自坐在榻上,内心经历了狂风暴雨后的死寂,以及死寂中萌生出的、更为坚定的力量。
槿真正醒来时,天已微亮。她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但眼神却愈发清亮。她走到院中,晨露未曦。
她明白,昨夜梦中,她斩的不是外魔,而是内邪。那个“他”,不是具体的夫君,而是她修行路上必须调伏的、刚强难化的“自我”的另一面。家人的反常,外境的干扰,不过是内心波澜的外在显化。真正的修行,不是在静室中一尘不染,而是在这情识的浊浪、我执的侵犯中,依然能保持观照,如如不动。
一个家庭有这么个人很难不发怒,她对着初升的朝阳,微微一笑,“而我这个‘家’里,住着万千念头,每一个都是需要度化的‘亲人’。”
不发怒,不是压抑,是看透其虚幻本质后的自然放下。觉得不值得,是因为智慧已生,知道宝贵的能量,不应耗费在与影子搏斗上。
她回到书房,铺开宣纸,这一次,她画下了一间空屋,屋内一尘不染,唯中央有一点明光,稳定地照耀着。
她在画侧题字:
“扫尽滂沱意,方知灯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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