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在破晓前的浓稠黑暗里醒来,心口还残留着一种奇异的、饱胀的感觉。不是恐惧,不是惊惶,而是一种……完成了一件大事后的疲惫与踏实。她披上那件靛蓝色棉袍,灶上煨着热水,冲泡了一杯浓茶,然后静静地坐在窗前,等待第一缕天光镀上院中那棵老树的树梢。
梦的细节,正如同退潮后沙滩上的痕迹,逐渐清晰地浮现。
她梦见了清理棉床垫。
不是她现在睡的那张半棕半海绵的床垫,而是童年时,外婆家那张巨大的、沉实的、需要两个壮年男子才抬得动的老式棉床垫。
在梦里,那床垫就立在院子中央,像一个沉默敦厚的巨人。岁月的尘埃让它原本鲜亮的牡丹花纹变得灰扑扑的,边角处还有几块深色的、来历不明的污渍。她知道,她必须清理它,为了即将到来的冬天。
过程是繁琐的。她用一把老黄的竹耙,一遍一遍地耙着褥面,棉絮深处的陈年积尘被惊动,化作亿万颗微小的星辰,在低斜的秋阳里飞舞。那些是她刻意遗忘的片段:一次无心的伤害,一句未能说出口的道歉,一段关系无声的终结。它们轻飘飘地,混在尘埃里,被她毫不留情地耙梳出来。
然后,是暴晒。
她和“他”一起,将变得松软了些的床垫抬到院中早已架好的两条长凳上,让秋日慷慨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其上。阳光是最好的净化师,它能杀灭阴郁的霉菌,蒸发潮湿的记忆,让棉花重新饱吸太阳的暖香。
“他”……槿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温热的茶杯壁。
在梦里,那个帮忙的身影始终模糊,没有清晰的面目,但她能感受到一种沉稳的力量,和一种无声的默契。他们一人一边,抖动着沉重的床垫,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最后,他们给床垫翻了个面,让阳光公平地照耀每一寸纤维。
收拾好了,冬天用。梦里的她,心里满是这样的笃定。
窗外的天光已经大亮,铅灰色的云层铺满了天空,是一个典型的、阴郁的秋日。她的四只猫——玄猫“墨玉”,玳瑁富贵,虎斑豆豆,布偶元宝——依次醒来,伸着懒腰,用脑袋蹭她的脚踝。两只狗,阿拉斯加果果和法斗麦兜在院子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催促着出门巡狩。
槿站起身,梦带来的那种奇异的充实感,并未随着清醒而消散,反而沉淀了下来,化作一种明确的指引。
她走向工作室角落,那里真的堆放着一卷用防尘布包裹的旧物。那是外婆去世后,她从老屋里唯一执意要带走的东西——一张与她梦中一般无二的旧棉床垫。
她一直没勇气打开它。仿佛里面絮着的,不仅是发黄的棉花,还有一整个沉重得让她无法背负的童年,以及外婆离去后,那漫长而孤寂的岁月。她是幽冥使者,能编织梦境,窥见魂灵,却唯独不敢触碰自己尘封的过往。
今天,她动手解开了捆绑的布绳。
防尘布滑落,那股熟悉的、带着些许霉味和时光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床垫比记忆中缩水了些,色泽也更加黯淡,上面甚至还有幼时尿床后留下的、无论如何也洗不掉的淡黄色水渍痕迹。
“喵——”墨玉跳上床垫,好奇地嗅了嗅,然后选了个角落,揣起手趴了下来,仿佛这里天生就是它的宝座。
槿看着它,忽然笑了。那份近乡情怯的紧张,松弛了下来。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床垫拖到院子里,依着梦中的样子,架在两张旧的柏木凳上。没有阳光,但秋风是干爽的。她拿起一把干净的板刷,学着梦里的样子,开始一下、一下,认真地刷着褥面。
这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细小的灰尘扬起,引得她轻轻咳嗽。一些破碎的记忆,也随之翻涌。
她想起外婆在灯下为她缝制棉衣,针脚细密;想起冬天,她像只小猫一样蜷在外婆身边,床垫被体温暖得如同一个柔软的巢穴;也想起父母争吵时,她把自己埋进这床垫里,用棉花堵住耳朵,假装听不见外面的世界。
这些记忆,不再仅仅是苦涩或悲伤的。它们在清冷的空气里,被刷子梳理,被秋风涤荡,渐渐显露出原本的、复杂的质地。有爱,也有孤独;有庇护,也有逃离。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的孩子了。她是槿,是能编织梦境,也能梳理回忆的使者。
“需要帮忙吗?”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街门外响起。
槿抬起头。是村里唯一的木匠桓,他正扛着一捆新劈的木柴,大概是上山回来了。他算不上邻居,毕竟槿的小院在村子的最边缘,与人烟隔着一段刻意的距离。但他偶尔会路过,有时会放下一些他自认她用得到的柴火或山货,并不多言,放下就走。
此刻,他隔着街门,看着她一个瘦弱的女子,对付着那张显然过于沉重的旧床垫。
梦中的那个模糊身影,在这一刻,似乎与眼前这个穿着粗布衣服、肩宽背厚的年轻男人重叠了一瞬。
槿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并非出于需要,而是一种……对梦境指引的顺从,或者说,是一种对某种缘分的试探性接纳。
桓放下柴捆,走进院子。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为什么要折腾这个”,只是很自然地走到另一头,说:“要翻个面吗?我帮你。”
“好。”
他们一人一边,抓住床垫的边缘。“一、二、三!”用力一掀。沉睡了十数年的棉床垫在空中笨拙地翻了个身,扬起一片金色的尘霭。褥底那些磨损的粗布纹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像一道道被抚平的伤疤。
“谢谢。”槿说,声音有些微喘。
“举手之劳。”桓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扫过她院子里晾晒的厚衣服和画架上未完成的画,“要入冬了,是该收拾得暖和些。”
他说完,便扛起他的柴捆,点了点头,沿着来时的小路走了。两只狗跟着跑出去摇了摇尾巴,又跑了回来,围着床垫好奇地打转。
槿站在原地,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又看看眼前这张彻底袒露在天地间的旧床垫。秋风穿过棉絮的孔隙,发出细微的呜咽,像是在替它呼吸。
她忽然明白了。
清理床垫,并非是要彻底抛弃过往,而是为了让它重获新生,为了能在寒冷的季节里,继续提供温暖。那些记忆,无论是甜是苦,都是构成她生命厚度的一部分,无法切割,只能净化、收纳。
而那个帮忙的身影,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都像是一个温柔的提示:她并非注定要永远独行。在这人世的边缘,偶尔,也会有不问缘由的、质朴的援手。
傍晚时分,她将变得蓬松、仿佛也轻了许多的床垫收回屋里,铺在了自己的床板上。她没有立即铺上床单,而是用手掌轻轻抚摸着那粗糙的布面。
夜里,她破天荒地没有构思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也没有捕捉游荡的魂灵。她只是早早洗漱,躺在了这张“新”床上。
棉花经过秋风一整日的吹拂,去除了滞重,变得干爽而温柔。它承托着她的身体,像一个巨大而安稳的拥抱。那是一种被岁月洗涤后、沉淀下来的温暖,不烫,却绵长深厚。外婆的气息,童年院落里阳光的味道,甚至刚才阿桓手上淡淡的木材清香,似乎都隐约可辨,交织在一起。
屋外,秋风掠过树梢,发出冬天将至的讯号。屋内,四只猫各自在床角团成温暖的毛球,两只狗在床下的垫子上发出均匀的鼾声。
槿蜷缩在这张承载了她过去与现在的棉床垫上,感觉像一只终于归巢的兽。她知道,这个冬天,或许不会再那么冷了。
她闭上眼,很快沉入一个无梦的、黑甜的睡眠里。这一次,不再是清理与准备,而是纯粹的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