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独居于村之极边,木屋半倚着一株不知岁月的老槐,檐角悬着七串由月光编织的风铃,铃下缀着些早已褪色却灵力犹存的古老符纸。她非尘世寻常孤女,乃是行走于梦与幽冥边界的神秘使者,掌一盏名为“引魂”的青灯,渡化迷途之魂,平衡两界微光。人间烟火与她,总隔着一层看不穿也触不到的薄纱,唯有在万籁俱寂、众生沉眠之时,她的灵识才真正苏醒,如夜昙绽放,步入那光怪陆离、由万千心象交织而成的无垠梦海。
是夜,月华如练,清冷辉光穿透糊着素纱的木窗棂,洒在槿素白胜雪的衣袂上,漾开一圈朦胧光晕。她于蒲团上静坐,纤长睫羽缓缓垂下,灵识便如一缕轻烟离体,飘然坠入那波涛涌动、却又寂静无声的梦之深海。
起初,是尘世极致的热闹。她仿佛行走于一座记忆碎片拼凑而起的不夜之城。琉璃灯盏沿街高悬,映得青石板路亮如白昼,车马粼粼,游人如织,贩夫走卒的吆喝、文人墨客的吟咏、闺秀女子的娇笑,汇成一片温暖而真实的浪潮。这浮世的热闹,于她而言,如同隔水观花,景象清晰却触之不及,带着一种疏离的美感。她步履轻盈,宛若惊鸿,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流,身影在光影交错间明灭不定,无人能察觉其存在。唯有那些灵台明净、不染尘埃的稚龄孩童,会偶尔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投来一瞬懵懂而纯净的注视。
行至长街尽头,是一处光影扭曲的不起眼拐角,空间似水纹般荡漾,泛起一圈圈透明的涟漪。槿未有丝毫迟疑,素袖轻拂,一步悠然踏出。霎时间,万象更迭,身后的喧嚣繁华如潮水般轰然退去,声与光皆被无形的力量抹去,归于绝对的沉寂。
眼前天地豁然开朗,竟是另一番闻所未闻的洞天。
炽烈的阳光被层层叠叠、铺天盖地的奇异绿植温柔过滤,化作斑驳陆离的光点,洒落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芬芳,与无数不知名花草糅合而成的异香,吸入肺腑,竟有涤荡魂灵之感。举目所及,所有建筑皆为最原始的黄土夯实而成,形制古朴拙然,圆顶方基,墙面上烙印着风雨与时光的痕迹,仿佛它们本就是自这片大地母体之中生长而出,与自然万物血脉相连,浑融一体。
往来之人,无论男女老幼,皆肤色黝黑深邃,如同被漫长岁月与炽热阳光共同淬炼过的墨玉,在柔和光线下泛着健康而温润的光泽。然令人惊异的是,他们彼此交谈,或向槿投来好奇而友善的目光时,口中流淌出的,竟是字正腔圆、带着某种古老韵律的华夏雅言,音节铿锵,如击玉磬。
槿立于此间,素衣白裳,青丝如瀑,周身仿佛萦绕着一层淡淡的月华清辉,与这片浓郁、原始、充满生命力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宛如一幅浓墨重彩的古画中,偶然点入的一笔留白,飘逸出尘,不染尘埃。
一位身着七彩鸟羽饰物、手持缠绕着翠藤古木杖的老妪,缓步自最大的土屋中走出。她步履沉稳,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深藏着智慧与沧桑,然而那双看向槿的眼睛,却澄澈如同初生婴孩,洞彻世事。
“远来的梦旅者,目光清澈却带着彼岸的幽寂,何以踏足此片被遗忘的净土?”老妪开口,声音沙哑如风吹过千年沙粒,却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温和力量。
槿敛衽为礼,姿态优雅如白鹤曲颈,声音空灵似山谷回音:“晚辈误入此境,见此地灵气盎然,非比寻常。敢问长者,此乃何方仙境净土?”
老妪唇角微扬,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手中木杖轻抬,遥指村落更深处,那片被浓郁绿意与氤氲水汽笼罩的方向:“此乃‘忘忧墟’,是漂泊梦影的归巢,是执念消散后沉淀的琉璃碎片,亦是倦怠心魂暂歇的驿站之一。” 那名讳如同带着魔力,清晰传入槿的耳中,却似清泉流过光滑的石面,未曾留下丝毫可供记忆捕捉的痕迹。槿只觉此名依稀在灵魂深处引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共鸣,仿佛在某个早已湮灭于时光长河的纪元,曾有过一面之缘,然当她凝神细思,却了无踪影,唯有“忘忧”二字,如同两颗清凉的露珠,悄然滴落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她再次施礼,辞别这位深不可测的长者,信步向村落深处行去。但见四周古木参天,粗壮的枝干虬龙般伸向天空,无数不知名的藤蔓缠绕垂落,开出星星点点、散发着微光的花朵。奇花异草更是肆无忌惮地生长,缀于黄土檐下,倚在粗糙墙角,生机蓬勃得近乎霸道,仿佛每一片叶子都在呼吸,都在吟唱着生命的赞歌。
村落中央,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条蜿蜒穿过、如同大地脉动般的清澈小河。河水并非凡俗之清,而是带着一种莹润的碧色,潺潺流动间,水声淙淙,似亘古以来便存在的、安抚魂灵的低沉歌谣。
而河岸两旁,铺陈着无数被流水千年万载耐心冲刷、打磨得温润光滑的石头。它们形态各异,或圆融如卵,或嶙峋如峰。然而,真正让槿心神微震的,是那星星点点散落其间的、呈现油绿之色的奇石。那绿,浓艳欲滴,饱满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石体的束缚流淌出来,内里光华流转,蕴着一汪汪活物般的灵性,剔透莹澈,静默地散发着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宝光。它们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水畔沙砾之中,与普通卵石为伍,如同被诸神无意间遗落于此的星辰碎片,或是大地深藏不露的翡翠精魂。
槿不由自主地俯下身,纤长如玉的手指掠过微凉清澈的河水,感受到水中蕴含的淡淡灵气。她轻轻拾起一枚约莫掌心大小、形状最为圆融完美的绿色原石。石质细腻非常,触手竟非冰凉,而是带着一种温润的暖意,仿佛内里蕴藏着阳光的温度。那盎然的、几乎要实质化的绿意,顺着指尖的肌肤,丝丝缕缕地渗入经络,缓缓流向四肢百骸,最终汇入心田,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与欣悦。她又接连拾起几块,或深碧如潭,或清翠如春芽,皆是一等一的灵秀之物,蕴藏着丰沛的天地精华。
她怀抱这沉甸甸、绿莹莹的数块石头,走到河畔一株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虬根盘错裸露于地面的老树下,倚着粗壮的树干缓缓坐下。石头贴着她的衣襟,传来稳定而令人安心的触感与温度。
思绪如天际流云,缓缓飘浮。她深知梦界森严而又无常的法则——诸行无常,诸相非真。眼前这片不可思议的妙境,或因某位上古修道者残存的纯净念想,或因天地灵气在特定时空节点的偶然汇聚与显化,方得以在此刻向她展露真容。一旦构成此梦境的能量耗尽,或是外界曙光降临,梦醒缘尽,此间一切便如海市蜃楼,又如朝露映日,顷刻间消散无踪,再无痕迹可循。即便她身为梦靥与幽冥的双重使者,拥有穿梭于无数心象梦境的神通,然每一处梦境皆为造梦者心魂刹那的显现,独一无二,逝者如斯,不可重复,亦不可强求。
这黑肤族人守护的桃源,这言语相通背后的亘古奇缘,这满河静待有缘的翡翠灵石……此番邂逅,恐怕是茫茫万载空青之中,那稍纵即逝的一瞬流光,是命运给予她漫长孤寂生涯的一次慷慨馈赠。
她将怀中最为温润的那块原石紧紧地贴了贴心口,仿佛想将这片刻的感动与美好镌刻进不朽的灵魂。身为幽冥使者,她见惯了枯寂、消亡与永恒的长夜,眼眸中沉淀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沉重,反倒更贪恋、更易被这梦中极致、纯粹的生机与未被尘染的美所震撼与吸引。或许,正是因透彻地知晓其短暂与虚幻,方才觉得此刻掌中的温暖、眼中的绿意、耳畔的歌声,是如此珍贵无双,值得用永恒去铭记。
远处,部落的炊烟袅袅升起,笔直如柱,随后在晚风中温柔散开,与山谷间渐起的乳白色暮霭融为一体。皮肤黑亮的孩童们仍在河边无忧无虑地嬉戏,溅起的水花在夕阳余晖的渲染下,如同碎裂的金色宝石,他们的笑声清脆悦耳,与那永不疲倦的流水声、穿过林梢的温柔风声、树叶摩挲的沙沙声,完美地交织成一曲古老而宏大的安魂之曲,亦是最原始、最蓬勃的生命礼赞。
槿缓缓闭上那双能窥探生死、洞穿虚妄的眼眸,并非准备离去,而是将全部灵识毫无保留地沉浸于此方天地。她放开身心,贪婪地汲取着这里的每一缕气息,铭记着每一抹色彩,聆听着每一个音符,将这桃源的一切细节,深深烙印入神魂最深处,如同在无垠的沙漠中埋下一颗永恒的绿色种子。
现实之中,村边木屋内的那盏“引魂”青灯,灯焰似乎感知到什么,开始微微摇曳,光影在墙壁上跳动,昭示着现实的牵引。而梦中的她,怀抱那一抹惊世骇俗的翠色,倚靠着亘古的老树,身影在逐渐浓郁的暮色中显得愈发朦胧而超然,仿佛要就此凝固成一座雕像,与这片梦境同呼吸,共命运,坐到地老天荒,直至这个美好的幻境自然消融于梦海的波涛之中。
她知道,当黎明的锋刃无可避免地划破夜幕,她终将回归那村边的孤寂木屋,继续她引渡迷魂、平衡阴阳的使命,履行那身为使者的永恒职责。但这“忘忧墟”的一切,尤其是这河畔拾取的、仿佛凝聚了整个天地灵秀的绿色原石,以及它们所代表的刹那芳华与极致纯净,必将成为她漫长孤寂生涯中,一颗温润剔透、永不褪色、时时散发微光的记忆珍宝。仙姿飘逸,不似凡尘所有;梦缘虽短,已刻骨,已铭心。
流光容易把人抛,梦未醒,而仙缘,已深入骨髓,照亮此后无数个幽冥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