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无日月,唯有亘古不变的灰蒙与流淌的忘川作为时间的标尺。在这片无垠的暗冥之地,引渡司槿,已经值守了不知多少岁月。
她的居所兼办公之所,是一处临着冥街的古老院落。院墙斑驳,露出内里暗沉的砖石。临街的五间房舍,是接待新魂、登记造册、聆讯初判之地,如今房顶有几处瓦片碎裂,露出幽冥天空那永恒不变的铅灰色,雨水——那并非真正的雨水,而是凝集的阴性能量——会时不时滴落,在地面上蚀出小小的坑洼。院内的其他房舍,更是堆满了无数纪元以来积存的卷宗,陈腐、沉重,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死寂。
曾几何时,槿自己也入同这院落。她穿着一身玄色衣袍,面容总是笼罩着一层暗沉,表情稀缺,行动间带着一种被漫长职责磨砺出的麻木。她按部就班地执行着引渡流程:接引、登记、依据《冥律》初判、分发往各殿……周而复始,如同忘川之水,看似流动,实则停滞。
变化的契机,或许源于一次梦境。
在那个罕见的、带有自我意识的梦里,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破败的院落。她和一位面容模糊、却让她感到无比安心信赖的身影——或许是她尘封记忆中的“夫君”——决定亲手修缮它。他们搬来材料,测量尺寸,兴致勃勃地规划。当她去向一位象征着更高权威或古老传统的“婆婆”求助时,却遭到了冷淡的拒绝。她不得不郑重声明:“那我修缮好了,你可不能又把房子要了去。”对方勉强答应,脸上却无丝毫喜悦。梦里,冥街两旁许多邻居都在修缮自家院落,一片繁忙。一位年轻的小媳妇凑过来,低声提醒她:这个婆婆嘴巴太要强,总是爱说人长短还爱骂人。”槿在梦中没有回应,心中却了然地泛起一丝微澜。
这个梦,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久久不散。
醒来后,槿第一次没有立刻投入到无尽的工作中,而是站在院中,长久地、仔细地审视着这片属于她,也禁锢了她的地方。她忽然明确地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仅是房舍需要加固,她自身,以及她所执掌的这套引渡法门,都需要一次彻底的“修缮”。
决心既定,行动便开始了。
*首先是清理。槿开始大刀阔斧地整理那些堆积如山的陈旧卷宗。无数记载着无关紧要细节的帛书、竹简,那些早已被新律法取代的旧例判词,还有那些纯粹为了填充格式而存在的冗长报告……所有这些没有保存意义的“陈旧”,都被她毫不犹豫地投入了阳火之中。火焰跳跃,吞噬着过往的冗余,院落里的空间似乎都因此而变得宽敞、明亮了一些。空气中原先那种陈腐的气息,也被火焰带来的某种炽热的新鲜感所驱散。
在清理的过程中,她并非一味毁灭。她会偶尔驻足,翻阅一些记载着古老智慧或奇特案例的卷宗,若有所思。她开始意识到,过去的积累并非全无价值,但必须经过甄别,留下精华,剔除糟粕。
*然后是引入新的元素和理念。 槿不再满足于仅仅依据僵硬的律例条文进行初判。她开始尝试与到来的魂魄进行更深层次的交流。她发现,即便是在这暗冥之地,也并非所有魂魄都是浑噩无助的。有些来自不同时代、不同世界的灵魂,带着令人惊异的新思想。
她曾引渡一位来自人间的年轻建筑师,他的世界充满了奇妙的几何结构与空间理念。槿饶有兴致地听他讲述,甚至虚心地请教关于加固房顶、优化布局的方法。那魂魄受宠若惊,详细解说,还用意念为她勾勒了几幅改造草图。
她还遇到一位毕生研究心理学的学者魂魄。槿向他倾诉了引渡工作中遇到的困境:许多魂魄并非大奸大恶,也非至善至纯,而是带着深深的迷茫、执念或创伤,简单的判罚无法触及根本。学者魂魄与她深入探讨了“倾听”、“共情”与“引导”在“引渡”过程中的可能性,这为她打开了全新的思路。
甚至有一位来自科技高度发达世界的工程师魂魄,在了解到引渡司信息记录仍主要依靠笔墨卷宗时,大胆地提出了构建一个“灵识网络”的构想,用以更高效地记录、传递和处理信息,虽然这在幽冥之界实现起来困难重重,但那种突破框架的思维方式,让槿深感震撼。
与这些“有新思想的魂魄”的交流,像一束束微弱但执着的光,照进了槿尘封已久的心域。她开始将这些新的认知,融入到她日常的引渡工作中这便是 注入新的法门
她不再只是冷冰冰地完成职责。对于那个因执念于阳世幼子而不肯离去的母亲魂魄,槿在完成程序后,额外耗费了一些时间,引导她通过冥河之水,经过特殊加持许可,看了一眼孩子已被妥善安置、平安成长的景象,那母亲的执念在泪水中缓缓消散,化作一声解脱的叹息,自愿走向轮回。
槿有时又想,到底是怎样的结局才能配的上自己这一路的颠沛流离,到底要什么时候才是个了结,槿有时候又想,自己最后的结果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不知不觉中,自己介入了无数魂魄的因果,这算不算是自己的业障?槿无奈笑笑,觉得其实也没什么,除了冷硬的律例,对的起自己的良心就可以了。
时间更迭,不知不觉间,槿自身也发生了显着的变化。她那身玄色衣袍依旧,但腰间或许多了一缕不知哪位干激的魂魄赠送的、闪着微光的灵丝绦。她原本暗沉沉的脸上,开始有了细微的表情波动——倾听时的专注,理解时的微微颔首,甚至偶尔,唇角会泛起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她变得开朗起来了,不再是那种被沉重职责压得透不过气的模样。
这种转变,如同春雨润物,悄无声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槿自己也没有注意。或许是从那个梦醒来之后,或许是从烧掉第一堆无用卷宗开始,或许是从第一次尝试与魂魄深入交谈得到积极回应那一刻……时间点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正在努力地、坚定地让周围的一切,包括她自己,变得灵动起来
她的梦境也不再是单调的灰暗色调。她开始梦见色彩斑斓的、象征不同情绪和能量的光带在引渡司中流转;梦见被她成功引渡的魂魄在进入轮回前,回馈给她一个释然的、带着光晕的微笑;甚至梦见她那修缮一新的院落里,竟然又从新的土壤中,生出了一株散发着柔和白光的、从未见过的植物嫩芽。
与此同时,她对知识的渴求也达到了新的高度。她不再局限于冥府固有的几部经典。她开始广泛诵读各种经书,从人间的佛道儒典,到异世界的哲学思辨,甚至一些记载着古老巫祝、自然灵语的秘本。她发现,不同经文中的智慧,如同来自不同源头的溪流,最终都在阐述生命、因果、超脱与慈悲。这些智慧在她心中碰撞、融合,相得益彰为她全新的引渡法门提供了更深厚的理论支撑和灵感来源。她开始撰写自己的工作札记,记录案例、心得与新法的实践效果,这或许将成为未来冥府引渡工作改革的重要文献。
这一日,槿站在修缮一新的房檐下,仰头看着被加固、并按照那位建筑师魂魄的建议调整了角度的屋顶,槿在房檐下特意安装了一条雨链,那特有的、带着微弱磷光的能量“雨丝”滑落,流入廊下,,汇入专门挖掘的浅渠,婉转流淌。
院落依然加了结界,,依旧是护持自己不受外界混浊之气干扰,但内在的气息已然不同。陈旧被清理,空间被重塑,新的理念与方法如同新鲜血液,注入了这具古老的躯体。槿知道,引渡的职责永恒,但履行职责的方式可以改变。她,以及她的小院,都在这人间与暗冥两地,找到了一种新的、充满生机的存在方式。
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转变。而这场转变,还远未结束。
槿深知无论身处何界,都在有序更新,除了初心不变,其他的想要保持一成不变,那不太可能。
就像生命本质,你得有遇河搭桥,逢山开路的本事,才不害怕无路可走。
槿的能力和毅力坚不可摧,除了让自己更强大还得让自己更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