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依旧住在村子边缘的石砌小院里,过着旁人眼中寡淡而平庸的生活——写写文章画个插画,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更深人静的夜晚,她是引渡亡魂的“渡梦者”,在生与死的边界行走。
或许是因为某个特定时间的卡点,思念与回忆悄然堆积。今夜,她伏在书案前,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来得异常清晰。
她站在一片无垠的麦田边,麦穗金黄饱满,在微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低语,像叹息。麦田中央,是一座孤零零的坟冢,泥土尚新。那是姐夫的坟。
她走近,看见坟头上放着一张白纸的,上面墨迹宛然,却看不清具体字句。正当她试图辨认时,一个纤细的身影从麦浪中显现出来,是姐家姑娘,小姑娘穿着素色的衣服,脸色苍白,眼神却清亮,径直走到她面前。
“小姨,”梦中姑娘开口,声音带着梦中特有的空灵,“什么是近七?”
槿在梦中回答,声音不受自己控制,如同在履行某种既定程序:“从人去世那天算起,每七天为一个‘七’,直到七七四十九天,便是‘近七’。过了‘近七’,魂灵便真正远行了。”
姑娘似懂非懂,目光转向那座坟,又问:“那爸爸……他过了‘近七’了吗?”
“早已过了。”槿听见自己说。是啊,都快一年了。
“可是,姑娘转过头,那双酷似姐姐的眼睛直直望着槿,“为什么,他好像还在呢?”
为什么?槿在梦中也感到了那份滞重。为什么临近周年,她会做这样的梦?为什么姐夫的坟,会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这里,带着未尽的意味?
她再次看向坟头那张纸,上面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开始扭曲、重组,不再是陌生的冥文!零碎的词句闪烁着七七四十九。槿默默抬头,
与此同时,坟冢周围的麦子,那金灿灿的、象征着丰收与生命的麦子,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拔高,沉甸甸的穗头几乎要垂到地上,散发出温暖而耀眼的光芒,将整座坟冢温柔地包裹起来。
槿怔怔地看着。纸上的未尽之言,外甥女的追问,还有这过于丰饶、几乎带着某种催促意味的麦田……这一切在梦中交织,指向一个她一直回避的事实。
姐夫早已渡尽,执念未消的,或许是她自己。
是她潜意识里,始终对姐姐抱有愧疚,未能在那艰难岁月给予更多援手;是她理智上知道姐姐母女们生活无虞,情感上却始终无法放下那份血脉牵连的责任;是她用“渡尽天下亡魂”来掩饰自己内心深处,对最亲近之人离去后的无力与遗憾。
这金灿灿的麦田,不是姐夫对尘世的眷恋,而是槿的内心对姐姐外甥女未来的期盼——期盼她们丰茂,期盼她们茁壮。这坟头的纸,不是姐夫的未尽之言,而是她自己未曾说出口的承诺。
梦中,小姑娘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与那片金色的麦田融为一体,唯有声音轻轻回荡:“小姨,我很好……你要也好好的……”
槿站在梦中,望着那片吞噬了坟冢与外甥女的金色光芒,一股巨大的、被压抑的情感终于冲破了常年维持的平静外壳。她没有哭出声,但整个梦境都感受到了那种无声的、汹涌的悲恸与释然。
天光微亮。
槿从书案上醒来,脸颊一片冰凉,那是梦中未曾落下的泪。窗外,晨雾弥漫,老的轮廓在曦光中显得沉静。
她坐了很久,回味着那个清晰得不像话的梦。然后,她铺开一张信纸,研墨,提笔。笔尖在纸上悬停片刻,终于落下:
见字如面,一别经年,时光荏苒,彼此珍重……
字迹工整,墨迹未干。她写得很慢,一字一句,仿佛不是在写信,而是在完成一场迟来的仪式。
写完信,她封好,放在案头最显眼的地方。她知道,这是一封无处寄放的信,但槿知道这信必须写
做完这一切,槿推开院门,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凛冽而清新的空气。她抬头望去,越过自家低矮的院墙,看到远方田野里,真实的、即将成熟的麦子,在渐亮的晨光中,勾勒出一片朦胧而温暖的金色轮廓。
梦已渡尽,逝者已逝,生者还需前行。槿知道念旧的人其实并不太好。
槿看过人性中凸现的恶也看过人性中无法复刻的善,槿尤其深知皮囊货色这类肤浅之谈。
所以用来怀念的必须是那个顶好顶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