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的小院坐落在村子的最边缘,像一颗被遗忘的珍珠,悄然镶嵌在田野与山峦的交界处。这里,是她精心构筑的结界,隔绝了外界的纷扰,也收容了她独特的身份——她是游走于梦境与现实的特殊存在,与幽冥使者打交道,也在尘世中默默修行。
连日来的阴雨,将天空洗刷成一片灰蒙蒙的绸缎,湿气浸润着万物,也悄然侵袭着人的筋骨。槿趁着雨歇的间隙,将院子里的花草收拾了一遍。剪掉黄叶,清理残花,该施肥的施肥,刚破土的嫩芽则小心地浇上水。她动作不疾不徐,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慢悠悠地流淌。待到一切收拾停当,她才直起腰,感到一阵酸麻从肩颈蔓延开,胳膊沉甸甸的,脑袋也有些晕晕乎乎。“许是天气作祟,加上近来睡眠不足吧。”她暗自思忖,并未十分在意。
隔了一日,那不适感非但未曾消退,反而变本加厉。脖颈像是生了锈的合页,低头、扭头都带着涩重的费力感。她寻了张膏药贴上,温热感暂时缓解了表面的紧绷,却驱不散内里的滞涩。案头的工作依旧堆积如山,她伏案良久,直到夜色深沉。
完成晚课,她只想缩进暖暖的被窝,就着一杯滚烫的红糖玫瑰姜枣茶,将今日的总结敲完。然而,温暖和倦意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字迹在屏幕上渐渐模糊,眼皮沉重地合上。茶杯还氤氲着淡淡的热气,她却已沉入梦乡。
梦中,她依旧在自己的小院里忙碌。只是梦里的酸痛感更为清晰,胳膊如同灌了铅,抬起都觉费劲。正当她对着几株略显萎靡的兰草蹙眉时,那扇厚重的木制院门,竟无声地、徐徐地敞开了。
一阵清风率先涌入,不带一丝烟火尘埃,只有竹叶与山泉的清气。随风而来的,是一位道骨仙风的“老人”。之所以最初觉得是老人,只因他长发皆白,如银丝胜雪。白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浑圆的发髻,一根乌黑油亮的木簪横贯其中。手中一尾拂尘,雪白的麈尾轻搭在右肩旁。他身着白袍白裤,脚踏白色短靴,腰间束着一条浅青色的腰箍,一条白色丝绦垂下,末端系着一枚青玉龙纹坠子,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
然而,当槿看清他的面容时,不由得怔住了。那满头的银丝之下,并非皱纹堆叠的苍老容颜,而是一张光洁饱满、宛如青年的面庞。眉目清朗,鼻梁挺秀,唇色温润,尤其那双眼睛,澄澈明亮,神采奕奕,仿佛蕴藏着星辉与智慧的光华。这哪里是老人,分明是一位姿容绝世的翩翩公子。
槿被这突如其来的访客惊了一下,旋即又被那超越凡俗的容貌晃了心神。“您……找谁?”她听到自己带着些许迟疑的声音。
白衣公子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春风拂过冰面,温暖而澄净。“即来你处,必定是找你。”他的声音清越,如同玉磬轻敲。
槿有些窘迫,下意识地理了理病 不凌乱的衣襟,“找我?何事?”
公子并未直接回答,目光已转向院中的花草。他缓步其间,俯身细看叶片的神情,轻触花瓣的姿态,专注而温柔,仿佛在端详久别重逢的故友。片刻,他扭过头,眼中带着一丝戏谑:“来者是客,姑娘怎不给杯茶喝?”
槿抬眸,对上他那双含笑的眼,心中那点戒备奇异地消散了。“稍等,我去烧壶水。”她听见自己慢悠悠地回答,语气是平日里少有的平和。
公子笑意更浓,不再多言,径自走到院中的小凉亭里坐下。他姿态闲适,气息却收敛得极好,若不特意去感知,几乎会忽略他的存在。槿一边准备茶具,一边暗自思量:这人绝非寻常。她见过太多魂魄的暗沉滞重,也熟悉常人的尘俗烟火,但此人周身流淌的,是一种纯净而活跃的灵气,宛如山间清泉,清冽而充满生机。
她取出一套素雅的茶具:天青色的提梁壶,配着同色的两只茶杯,放在白玉茶盘上。这清冷的色调,倒与那公子温润如玉的气质相得益彰。她又顺手摘了几颗饱满暗红的车厘子,盛在乳白色的果盏里,红白相映,煞是好看。最后,还将自己下午刚烤好的、散发着甜香与玫瑰芬芳的酥饼也装了一碟。看着准备好的茶点,槿对自己这无意中摆弄出的、颇具古意的待客之道,感到一丝满意。
端着茶盘回到凉亭,槿恍惚间有种穿越时空的错觉。古韵盎然的院落,仙气飘飘的来客,自己这一身素衣,随意挽起的发髻,竟与眼前的一切无比和谐。她甚至觉得,自己本该就身处这样的场景之中。
“公子慢用。”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柔。抬手斟茶,动作流畅自然。
公子优雅地端起茶杯,先置于鼻下轻嗅,继而浅啜一口,赞叹道:“清香回甘,好茶。”
槿对他的称赞只是微微颔首,心中记挂着他来访的缘由,再次开口:“公子方才说,是特意来找我。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公子放下茶杯,唇角依旧噙着那抹令人心安的笑意,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我本是游历山水,偶然途经此地。远远望见你这居所,竟有纯净的白气环绕流动,便知非是寻常凡人住处。心生好奇,特来叨扰一杯清茶,也想看看,是何等仙缘人物,隐居于此。唐突之处,姑娘莫要见笑。”
槿心下微动,她的结界寻常人乃至普通灵体都难以察觉,更遑论看到什么“白气”。此人道行,果然深不可测。“仙缘不敢当,”她谦逊道,“不过是个庸碌世人,寻一处僻静所在,偷得浮生半日闲罢了。陋室粗茶,公子不嫌弃就好。”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聊着些不着边际的话,却奇异地没有冷场。茶水在闲谈中渐渐微凉。
公子缓缓起身,目光落在槿不自觉微微僵硬的脖颈上,温言道:“姑娘身体似有微恙,可是颈肩不适?若不介意,可否让小生略尽绵力,为姑娘解除这病扰?”
槿闻言,顿时有些不自在。她独居已久,早已习惯了与人保持距离,更遑论身体接触。多年的修行与特殊经历,让她对陌生人的靠近本能地警惕。
公子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不等她拒绝,便从容说道:“姑娘不必顾虑,权当是谢你这一盏清茶的回礼。你我修行之人,何必拘泥于那些世俗常情。”说着,他广袖一拂,手中已多了一个样式古朴的青色小荷包。他从荷包中抽出一根细如毫发的银针,针身在朦胧的月光与亭角灯笼的光线下,泛着柔和而清冷的光泽。
“请姑娘背过身去,不必害怕,片刻即可。”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槿望着他那双清澈坦荡的眼睛,心中那点抗拒竟冰消瓦解。她依言缓缓转过身,背对着他,微微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一丝极细微的凉意,精准地刺入她后颈的大椎穴。初时是针尖触及皮肤的微凉,随即,一股酸、麻、胀、痛交织的复杂感觉,以针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那感觉并不剧烈,却异常清晰,仿佛一股力量强行撬开了某种淤塞已久的闸门。槿甚至能“感觉”到,身体里那股因阴雨和劳累积聚的寒湿之气,正被这小小的银针霸道地逼迫着,丝丝缕缕地从穴位处逸散而出。原本沉重如石的肩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连带着因气血不畅而有些昏沉的脑袋,也清明了许多。
就在她沉浸在这种奇妙的感受中时,身后传来公子清越的声音,带着某种圆满的韵律:
“有始有终,了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银针已被拔出,那酸麻痛感也戛然而止,只余下一片通泰的舒爽。
槿下意识地回过头,想要郑重道谢。然而,身后空空如也。凉亭、木桌凳、茶具依旧,仿佛那位白衣公子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若有若无残留的那缕清冽气息,以及颈肩处真实的松快感,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虚幻。
槿从梦中悠悠醒来,发现自己仍好好地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电脑屏幕还亮着未写完的文档,旁边的红糖姜枣茶已然温凉。
是梦吗?
她起身下床,披衣走到院中。凉亭寂静,夜色如水,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外人来过的痕迹。
她试着抬了抬胳膊,灵活自如。又扭了扭脖子,之前那种涩滞和痛感消失得无影无踪,恢复了一贯的轻盈。
站在清冷的夜风中,槿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慨。她想起古籍中那些关于“梦中医病”、“异人疗疾”的记载,从前只当是玄奇传说,未曾想,今日竟亲身经历。是那位身具灵气的公子,感应到她的不适,特意入梦来为她解除病痛么?他以梦为媒,以针为引,了却一段善缘,当真可谓是“仙踪乍现,妙手除恙”。
她抬头望向墨蓝色的夜空,繁星点点。槿知道,她依旧是她,那个独居在村边小院,守护着自己结界,与幽冥相伴,在尘世中修行的槿。但今夜这场似真似幻的邂逅,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的一颗石子,涟漪虽已散去,却为这方小天地,增添了一抹更加神秘而温暖的色彩。或许,这茫茫天地,修行之路并非总是孤寂,总有些不可言说的善意与缘分,会在不经意间,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