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的指尖划过宣纸,发出沙沙的轻响。
墨迹在纸上晕开,像一滴坠入清水的夜色。她停笔,看着那团混沌的墨色,如同凝视着自己同样混沌的内心。窗外,她亲手种下的木槿花在暮色里合拢了花瓣,像是拒绝再看这沉沦的人间。
独居在村尾小院已有三年。村里人只知道她是个卖不出画的画师,偶尔写点换不来钱的文章。他们怜悯她,也疏远她。槿不在乎。她需要这份疏远,正如她需要这院墙隔绝那些过于鲜活的生命气息。
今夜,她画的是梦。
笔尖悬停,迟迟未能落下。灵感枯竭已经第七日,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塞了她的心窍。她放下笔,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夏夜的风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吹动她素白的衣袂。
就在她抬手触碰粗糙的树皮时,指尖传来一阵灼痛。
不是树皮的摩擦感,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伴随着诡异的灼热。她猛地缩回手,借着屋内透出的灯光,看见自己的指尖萦绕着一缕极淡的黑气,正丝丝缕缕地渗入皮肤。
体内某种沉睡的东西苏醒了。
“时候到了。”一个声音在风中低语,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
槿闭眼,再睁开时,瞳孔深处闪过一丝幽蓝的光。她知道了——那不是错觉。百年前家族血脉中传承的职责,终于在她这一代苏醒。她是幽冥的引路人,梦魇的放牧者。
回到书房,她重新提笔。这一次,笔尖毫不犹豫地落下。
她画了一扇门。
一扇悬浮在虚空中的雕花木门,门板上缠绕着盛放的彼岸花。当最后一片花瓣完成,门发出了真实的“咔哒”声,缓缓向内开启。门后不是她熟悉的书房墙壁,而是一条雾气弥漫的小径。
槿步入其中,身后的门无声关闭。
忘川两岸,血色的彼岸花无边无际地蔓延,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灰蒙蒙的天空没有日月,只有永恒不变的昏黄。空气中飘浮着细碎的低语,是那些不愿渡过忘川的亡魂在诉说着未尽的执念。
“新来的引路人。”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槿转身,看见摆渡人站在他那艘破旧的小舟旁。老人脸上沟壑纵横,像是把千年的风霜都刻进了皮肤里。他递来一盏灯笼,里面没有蜡烛,只有一团自行发光的幽蓝火焰。
“带上这个,他们才会跟你走。”摆渡人说,“第一次引渡,别走太远。有些亡魂……很固执。”
槿接过灯笼,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安抚之力。“谢谢提醒。”
她沿着河岸行走,灯笼在她手中投下摇曳的蓝光。很快,她遇见了第一个亡魂——一个蜷缩在花丛中的老妇人。
“我不走,”老妇人固执地摇头,“我要等我孙子放学。他说今天要考试,我得给他煮红糖水。”
槿蹲下身,灯笼的光温柔地笼罩着老妇人。“婆婆,您孙子已经长大了。”
“胡说!”老妇人瞪大眼睛,“他明明才上小学三年级,穿着蓝色的校服,戴着红领巾...”
灯笼的光微微闪烁,老妇人的眼神逐渐迷茫。她看看四周,又看看槿,最后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
“我...我死了吗?”她轻声问。
槿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老妇人犹豫片刻,终于将冰冷的手放在槿的掌心。
送老妇人登上渡船后,槿继续前行。她引导了一个又一个亡魂——有担心家中牲畜没人喂的中年农夫,有惦记着明天要嫁女儿的母亲,还有一个年轻的诗人,坚持要写完最后一首诗才肯离开。
“生命如此短暂,”诗人叹息道,“像朝露遇见初阳。”
“所以才有来世。”槿轻声回答,“把未完成的诗,带到下一个黎明。”
诗人怔了片刻,然后笑了。“你说得对。谢谢。”
处理完这些相对温和的亡魂,摆渡人提醒她该回去了。“第一天,够了。你的灵力还不稳定,需要休息。”
槿点头,沿着来路返回。雾气在她身后合拢,将忘川的景色一点点吞没。
回到书房时,东方的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她转身,看着那扇门在她身后化作墨迹,慢慢渗入宣纸,最后消失不见。
槿瘫坐在椅子上,浑身被冷汗浸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忘川彼岸花的香气,混合着冥河水的潮湿气味。指尖还在微微发抖,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过载后的虚脱——幽冥的阴气与生者的阳气在她体内冲撞,寻找着危险的平衡。
她勉强起身,从旧木柜深处摸出一只陶罐。开罐的瞬间,苦涩的药香弥漫开来,稍稍驱散了萦绕不散的死亡气息。家族手札上称它为“定魂汤”,百年前就配好埋在地下,专为初醒的引路人准备。
药汁漆黑如墨,入口极苦。吞咽时,她感到一股暖流从胃部扩散,慢慢抚平体内翻腾的气息。窗外的鸟鸣变得清晰起来,木槿花在晨光中重新绽放——属于生者世界的声音和色彩逐渐回归。
但另一种能力也随之苏醒。
当她小憩片刻后醒来,发现自己能看见那些漂浮在村庄上空的梦境。它们像透明的气泡,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牧童阿石的梦里,他骑着仙鹤飞越群山;村东李寡妇的梦里,她死去的丈夫正在为她梳理长发;私塾先生的梦里,他变成了说书人口中的大侠,一剑光寒十九州...
这些梦本该是纯净的,带着各自独特的颜色和形状。但槿注意到,有些梦境表面附着了一层粘稠的暗影,像油污般缓慢蠕动。被污染的梦境不再轻盈透明,而是变得浑浊不堪,散发出令人不安的气息。
是魇兽。那些以噩梦为食的魔物,已经开始在村庄里活动。
黄昏时分,她听见了第一声尖叫。
来自村尾的王铁匠家。槿赶到时,王铁匠正被两个壮实的邻居按在床上,双眼赤红,嘶吼着听不懂的语言。他的妻子在一旁抹泪,说丈夫已经三天无法安睡,一闭眼就说有黑影要掐死他。
“中邪了,”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得请道士来作法。”
槿站在人群外围,清楚地看见一只魇兽正趴在王铁匠的胸口。那东西像一只巨大的黑色水蛭,无数细小的触须深深扎入王铁匠的额头,吸食着他的恐惧。旁人看不见它,但槿作为梦魇使者,能清晰地感知到它的存在。
“让我试试。”槿走上前。
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中,她将手悬在王铁匠额前上方三寸。意念如丝线般探出,轻轻缠绕住那只魇兽。那东西察觉到危险,剧烈地挣扎起来,发出只有槿能听见的尖锐嘶鸣。
“退散。”槿低语。
幽蓝的火焰从她掌心涌出,包裹住魇兽。那魔物在火焰中扭曲、缩小,最后化为一缕青烟消散。王铁匠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瘫软在床上,陷入了久违的平静睡眠。
人群发出惊叹,看向槿的目光充满敬畏。她只是微微点头,悄然离开。
那一夜,槿没有入睡。她坐在书房里,尝试驾驭新获得的能力。笔墨在宣纸上游走,她画下一只又一只梦蝶——那些能够进入梦境的小精灵。当她停笔,那些纸上的蝴蝶竟扇动翅膀,从二维的平面中挣脱出来,在她周围翩翩飞舞。
“去,”她轻声命令,“守护他们的安眠。”
梦蝶穿过墙壁,飞向村庄的各个角落。透过它们,槿能感知到每一个梦境的状态。大多数村民的梦境恢复了平静,但仍有几处被魇兽污染的区域,像污点般显眼。
她逐一清理,用梦蝶驱散那些魔物。这个过程消耗巨大,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襟。当最后一只魇兽被净化,东方的天际已经发白。
精疲力尽的槿伏在案上,陷入短暂的睡眠。她自己的梦境却不安宁——她看见忘川的水漫过堤岸,血色的彼岸花在人间绽放;看见无数亡魂在迷雾中徘徊,找不到归途;看见更强大的魇魔在黑暗深处苏醒,虎视眈眈地望着生者的世界...
醒来时已是正午,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幽冥与梦魇,两种力量在她体内互相撕扯,像是要把她从中劈开。
她强撑着起身,调配第二剂定魂汤。药效不如第一次显着,体内的冲突只是稍稍平息,并未完全消除。
黄昏时分,她再次开启通往冥界之门。
这一次,忘川的景象有所不同。河水比昨日更加湍急,水面上漂浮着不祥的泡沫。彼岸花无风自动,像是预感到什么危险。连摆渡人的表情都更加凝重。
“它们知道新引路人还很弱小,”摆渡人警告她,“今天的亡魂不会那么温顺。”
果然,她遇见的第一个亡魂就充满敌意。那是个溺水而死的年轻人,浑身湿漉漉的,眼中充满怨恨。
“为什么是我?”他嘶吼着,河水从他口鼻中不断涌出,“那些欺负我的人都还活着,凭什么我先死?”
槿举起灯笼,蓝光笼罩着年轻亡魂。“生死有命,怨恨只会让你迷失。”
“我不需要你说教!”亡魂猛地扑来,冰冷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槿后退一步,意念凝聚成无形的屏障。亡魂撞在屏障上,发出痛苦的哀嚎。
“放下怨恨,才能渡过忘川。”槿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那些因果,冥府自有记录。”
年轻亡魂跪倒在地,低声啜泣。最终,他接受了命运,跟随蓝光走向渡口。
接下来的几个亡魂也都充满执念——有舍不得家财的富商,有放不下权力的官员,还有牵挂年幼孩子的母亲。槿用不同的方式安抚他们,引导他们接受死亡的事实。
就在她以为今天的工作即将结束时,远处传来不寻常的波动。
一个强大的亡魂正在抗拒引渡。那是个身着古装的女子,长发如瀑,衣袂飘飘,看上去已经徘徊在忘川岸边很久很久。
“别过来!”女子尖叫,袖中挥出一道黑气,击退了槿手中的灯笼蓝光。
槿稳住身形,仔细观察这个亡魂。女子周身环绕着强大的怨念,几乎凝成实质。更奇怪的是,她身上有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气息。
“你是谁?”槿问。
女子冷笑:“你又是什么人?之前的引渡者可没你这么弱小。”
槿没有回答,而是调动体内两种力量。幽蓝的冥火与银白的梦光交织,形成独特的光晕笼罩着她。
女子的眼神微变:“双生使者...原来传说属实。”
“什么传说?”
“幽冥与梦魇,本是一体双生。但同时继承两种力量的人,百年难遇。”女子飘近几步,仔细打量着槿,“小姑娘,你掌控得了这种力量吗?小心被它反噬。”
槿感到体内两种力量因女子的靠近而更加躁动。“不劳费心。告诉我你的执念,然后安心上路。”
“我的执念?”女子仰天大笑,笑声凄厉,“我等一个人,等了三百年来。他说会来找我,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可我等到魂力将散,他还是没来...”
三百年的等待。槿心中微震。这样漫长的执念,难怪能抵抗冥界的召唤。
“他或许早已转世。”
“不!”女子厉声反驳,“我在冥府名册上查过,没有他的记录!他一定还在某处,像我一样等待着...”
灯笼的光突然剧烈闪烁。槿感到一阵眩晕,体内的力量开始失控。幽冥之力想要强行引渡这个亡魂,而梦魇之力却试图进入她的执念梦境。两种力量互相拉扯,几乎要将槿撕裂。
“看吧,”女子幸灾乐祸地笑着,“你连自己的力量都掌控不了。”
槿单膝跪地,汗水从额头滴落,在忘川岸边化作小小的彼岸花。她必须做出选择——是强行压制这个亡魂,还是尝试理解她的执念?
她想起王铁匠噩梦中的恐惧,想起那些被魇兽污染的梦境。恐惧和执念,本就是一体两面。作为幽冥使者,她应该引渡亡魂;作为梦魇使者,她应该安抚执念。
为何一定要二选一?
槿深吸一口气,将双手合十。左掌心涌出幽蓝的冥火,右掌心浮现银白的梦光。她小心翼翼地让两种力量靠近、交融,在胸前形成一个双色光球。
光球中,冥火的冷静与梦光的温柔奇异地结合在一起。
“让我看看你的记忆,”槿对女子说,“如果他真的存在,我会帮你找到他。”
女子犹豫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槿将光球推向女子。在接触的瞬间,无数画面涌入她的脑海——春日柳树下的一见钟情,月夜私订终身的誓言,战火纷飞中的分离,漫长等待中的绝望...
而在这些记忆的最深处,槿发现了一个被女子刻意遗忘的真相。
“他来了,”槿轻声说,“三百年前就来了。”
光球中浮现出另一段记忆——男子在战乱中重伤,勉强撑到冥界入口,却因执念过重无法渡过忘川。他选择将自己封印在忘川河底,以魂飞魄散为代价,换取女子能够安心转世。
“他以为你早已转生,”槿看着女子苍白的脸,“所以宁愿独自承受永恒的孤寂。”
女子怔在原地,泪水从她眼中滑落,在忘川岸边化作晶莹的珍珠。“傻瓜...这个傻瓜...”
三百年的执念开始消散,女子的身形逐渐变得透明。
“谢谢您,使者大人。”女子向槿深深行礼,“现在,我可以安心去找他了。即使魂飞魄散,也要与他同在。”
女子跟随蓝光走向渡口,这一次她的步伐轻盈而坚定。
摆渡人看着这一幕,对槿投来赞许的目光。“双生之力,用得不错。”
回到书房时,槿没有像前一天那样虚脱。她依然疲惫,但体内两种力量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像阴阳鱼般在她丹田处缓缓旋转。
她走到院中,望向夜空。星辰闪烁,像是无数亡魂安眠的眼睛。
今夜,村庄里格外宁静。没有噩梦的尖叫,没有魇兽的低语。只有微风拂过木槿花的轻柔声响,和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
槿回到书房,铺开宣纸。这一次,灵感如泉水般涌出。她画下忘川的彼岸花,画下执念深重的古装女子,画下摆渡人和他的小舟,画下那些安眠的梦境...
每一笔都流畅自如,仿佛有某种力量在引导她的手。当最后一笔画完,整幅画作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然后光芒内敛,融入纸墨之中。
她终于明白,幽冥与梦魇本就不是对立的力量。死亡是生命的终结,梦境是生命的延伸。而她,站在这个独特的交界点上,守护着两个世界的平衡。
远处传来鸡鸣,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槿微微一笑,提笔在画作角落题下一行小字:
“引渡亡魂,守护生梦,此乃吾道。”
墨迹未干,在晨光中闪着微光。就像她体内的双生之力,幽暗与明亮交织,死亡与生命共存。
而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