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都说,村尾那地方,邪性。
不是指闹鬼的那种邪性,而是一种……界限分明的疏离。村子依山而建,屋舍田垄鳞次栉比,人间烟火到了某条无形的线,便戛然而止。线的那头,便是槿的小院。
这“边缘”,并非寻常意义上的村头村尾。若从高空俯瞰,村落如同一个色彩饱满、生机勃勃的圆,而槿的小院,则是紧贴着这圆的一个孤点。它不属于村子,村子也容纳不了它。它就在那里,仿佛亘古以来便存在于“之外”与“之内”的夹缝中。除了村子里所有的面积,就只剩下槿的小院这么个存在,突兀,却又异常和谐地镶嵌在现实与虚无的边界线上。
这边缘,有好几层意思。
其一,是物理的隔绝。小院外围,并非简单的篱笆或砖墙,而是槿以自身修为结合儒释道三家真意,辅以山川地脉之气,布下的无形结界。寻常村民,哪怕走到近前,也只会觉得前方雾气朦胧,或是下意识觉得路已到头,该转身回去了,绝不会兴起靠近甚至敲门的念头。这是一种温和的拒绝,一种“此路不通”的法则显现。
其二,是生死的界限。小院所在,恰是阳世与幽冥气息交汇冲刷之地。白日里尚不明显,一到夜晚,子时前后,院墙之外便隐约有阴风回旋,带着并非人世间寒暑的凉意。那是游魂野鬼循着本能,前往轮回之所时,必经的“路口”。而槿的小院,便是这漫长归途上,一个可以短暂歇脚、涤荡魂体、明心见性的驿站。对于生者,这里是尽头,是禁忌;对于亡者,这里却是希望,是通往新生的起点。是谓“可退不可进”——亡魂可由此退向轮回,生者却难以涉足此间奥秘。
其三,是人神(灵)之界。因地处特殊,灵气(或曰幽冥之气)汇聚,一些得了机缘的山精野怪、灵修小仙,亦或是受佛道香火熏陶而生的低阶护法,偶尔也会在此显化、停留。它们敬畏槿的身份,也需借此地的清静之气修行。故而,这小院看似孤寂,实则暗流涌动,往来不绝,只不过这些“往来”,非俗人肉眼可见。
槿的小院,去浊留清。院内自有一番天地,气息澄澈,草木葱茏却自带一股清寂。那棵老槐树,枝干虬结如龙,叶片四季常青,是院内的定盘星,也是槿打坐冥思时常倚靠的伙伴。院中有一口古井,井水清冽甘甜,并非凡水,带有涤净魂识、安抚心神的微弱效力。对于迷途的魂魄而言,饮一口井水,能暂忘前尘苦痛,清醒灵台;对于槿而言,这是她烹茶、调墨、净手的日常所用。
这里,是归途,也是驿站。是槿唯一的家,也是无数过客短暂的住所。白日里,她或许是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偶尔出门购置些笔墨纸砚、米面油盐的年轻女子,清丽约婉,神色淡然。村民们对她印象模糊,只知姓槿,很少与人来往,似乎以卖字画为生,具体如何,无人深究。她的模样,似乎多年未变,岁月在她身上留不下痕迹,那份清丽中,沉淀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静谧与威严。
只有当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槿才会卸下那层“普通人”的伪装,显露出她真正的身份——幽冥使者,梦靥使者。
她的工作,始于梦境。并非所有亡魂都能顺利抵达她的院外结界。更多的时候,那些因执念太深、怨气太重或恐惧太甚而滞留在生者梦境边缘,化作梦魇纠缠不休的魂灵,需要她主动去“迎接”。
是夜,槿于静室安坐,指尖掐诀,灵台一点神识清明,如灯烛照亮内在的虚空。她的意识脱离躯壳,化作一道无形的流光,循着天地间那无形的因果丝线,投入一片混沌迷茫之地。
这是一个被恐惧笼罩的梦境。一位书生伏案苦读,烛火摇曳,墙壁上的影子张牙舞爪。他心中焦虑科考,又担忧家中老母,强烈的执念与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吸引了一个同样因功名未尽而怨怼的游魂。那游魂化作狰狞幻象,不断在梦中恐吓书生,使其夜夜惊悸,日渐消瘦。
槿的神识降临此间,无视那些恐怖的幻象。她周身散发着柔和而清冷的光,如同月光穿透乌云。那怨魂感受到这光芒,发出尖锐的嘶鸣,却不敢靠近。
“痴儿,”槿的声音直接在魂识中响起,不带情绪,唯有平静,“尘缘已了,执着是苦。汝之憾,非他人之过,乃是自身命数机缘。纠缠生者,徒增业障,于己何益?”
她指尖轻点,一道温润白光没入怨魂体内。那魂体剧烈震颤,生前的记忆、不甘、愤懑如走马灯般流转,最终在那白光的净化下,渐渐平息,显露出一个迷茫、憔悴的书生本相。
“随我来吧,前方有灯,可照归途。”槿转身,那书生魂魄浑浑噩噩,却本能地跟随那令人心安的光芒,脱离了那片梦魇。
引渡这样的魂灵,只是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更多时候,她需要在自己的小院内,接待那些自行前来,或被她从梦魇中带回的“客人”。
院中槐树下,已备好清茶两盏——一盏是她的,一盏是给“客”的。井水烹煮,茶香袅袅,却非实体,而是滋养魂识的能量。
一位身着破损官服,面容愁苦的中年男子魂魄,坐在槿的对面。他生前为官不清,心中有愧,死后徘徊不敢入轮回,生怕审判。
槿并未直接说教,只是缓缓斟茶,声音平和:“儒家有云,‘知耻近乎勇’。既知前非,便是善根未泯。幽冥律法,自有公道,非为惩处,实为涤净。饮下此茶,清明灵台,方有勇气面对来时路。”
她的话语引动了儒家浩然正气的一丝微芒,那官员魂魄一震,脸上愧色更浓,却也多了一丝决然。他双手捧起那虚幻的茶盏,一饮而尽,魂体似乎凝实了些许,对着槿深深一揖,随即转身,向着院外那无形的轮回通道走去,步伐虽沉重,却不再迷茫。
有时,来的并非人类亡魂。一只修行数百年的狐仙,因渡劫失败,灵体受损,徘徊在消散边缘,本能地来到这小院外求助。
槿将其引入院中,以道家滋养神魂的符咒,汇聚月华灵气,为其稳固灵体。她轻抚狐仙颤抖的脊背,低语《道德经》章句:“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那狐仙灵智已开,闻听此言,眼中闪过明悟与惭愧,躁动的灵息渐渐平复。
这便是槿的护法来源之一。那些曾受她恩惠的山野精怪、灵修小仙,感念其德,自愿守护小院周遭,驱散一些不识趣的低级邪祟,或是帮忙维持结界的稳定。它们并非真式的护法神,更像是一群安静的邻居和受益者。而真正坐镇小院气运的,是那无形中与她修行相应的儒释道精神象征。书房中,她手抄的儒家经典泛着微光;画室里,她绘制的菩萨罗汉法相庄严;静修室中,那幅她自己领悟书写的“道”字,蕴含着无穷生机。这些非是偶像崇拜,而是她心念与宏大道理的共鸣,自能引来冥冥中相应力量的护持,使得这小院虽处边缘,却邪魔不侵,自成净土。
这夜,送走了几位迷途的魂魄后,槿感到心神消耗颇巨。并非力量枯竭,而是那种穿梭于生死、倾听无数悲欢离合所带来的,灵魂深处的滞涩感。她需要更深沉的静默来涤荡自己。
她再次走到老槐树下,在那青石蒲团上跌膝而坐。
呼吸渐缓,意念收束。这一次,她不再刻意引导内息或观想,只是简单地放下。放下幽冥使者的职责,放下作家的构思,放下画师的笔墨,甚至放下“槿”这个身份认知。
结界之外,阴阳交泰的微弱气流;院内,护法小仙们收敛的气息;古井中,涤魂之水的涟漪……一切外在的感知,如同退潮般远去。
身体的实感再次消融,触、味、嗅、听、视,逐一关闭,或者说,融汇成一种更本源的感知。意,也渐渐平息,念头如尘埃落定。
仿佛又是一步踏出,超越了那层包裹着小院、也包裹着她自身的无形壁垒。
她再次“来”到了那个地方。
缥缈、无垠。无触、无身口意。一切有相无相,皆归于寂灭。唯有那均匀、弥散、非明非暗的光,充盈着一切。
混沌未开,却有光。无需光明大放,因为无物需辨。
她的灵识神识,如同一波死水,没有一丝波澜。绝对的平静,映照着绝对的真实。
她不再去搜索词汇定义这里。无极、混沌、空性、真如……都成了遥远的、属于“相”世界的标签。这里,是“前”于一切概念的存在。
光,以其纯粹的“在”,流淌着万物最底层的法则韵律。乘住坏空,因缘聚散,以其最本真的形态,无声地演绎。她作为幽冥使者的所有经历,那些悲欢、执念、解脱,在这光的映照下,显露出其本质——不过是这宏大法则中,一些微小的、生灭的波动。个体的爱恨情仇,在此地,失去了其沉重的分量,只余下其作为“现象”本身的空性。
这种认知,并非冷酷,而是一种极致的慈悲。因为洞悉了所有痛苦的根源在于执着于幻相,故而能以一种更根本的方式,去引导众生解脱。她的工作,在此地得到了最终的“解释”和力量源泉。
不知多久,那牵引力再次出现。温和,却不容拒绝。
神识如丝如缕,从无相之光中抽离。感知重新凝聚。
青石的冰凉,夜风的微拂,柏子香的清冽……世界的“相”再次将她包裹。
她缓缓睁眼。月已西斜,院中景致依旧,却仿佛被那无相之光洗涤过,显得格外清晰,又带着一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她依然是那个独居边缘的幽冥使者,但内心深处,某种东西更加稳固,如同磐石立于光海之中。
她起身,走向画室。这一次,她想要尝试描绘的,并非那无相之光本身——那不可描绘——而是那种“边缘”的感觉。
她铺开宣纸,笔墨蘸染。她在画面的最中心,留下大片的、极淡的、氤氲着微光的空白,象征那无相之境。然后,在这空白的边缘,用沉稳的笔触,勾勒出小院的轮廓——老槐、古井、矮墙。院墙之外,她用浓淡不一的墨色,渲染出村落的模糊影子,人间烟火气,与院内的清寂形成鲜明对比。而在更远的背景,她以极细的笔锋,画出一些若有若无、流向画面之外的光带,象征着轮回之途,魂灵往来。
画成,她静静凝视。
这幅画,描绘的正是她所处的“边缘”——介于无相与有相之间,介于生死之间,介于人神(灵)之间。是退一步可入海阔天空的无垠道境,是进一步需面对红尘万丈的职责所在。
天光微熹。槿吹熄灯,走到院中。结界之外,阳世的气息开始活跃,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她,这个守护在边缘之地的存在,将再次收敛光芒,以那平庸作家兼画师的身份,度过又一个白日,等待着下一个需要引渡的魂灵,下一次深入无相之光的打坐。
孤独,是她的选择;自由,是她的境界;边缘,是她的道场。
槿不止一次的想要通过神识回归,追溯一下自己的本识,想看看自己到底算是什么样的存在,但无论槿怎样参禅只要到最后一步就会被一种无形之形阻拦而无法突破,开始时槿觉得可能是自己的修为不够,但无数次尝试后,槿明白了不是自己修为的原因,是这种阻拦本就是来自于另一种无法撼动的执念,就像陷入地母而无法拔动的双脚,明知道拔不动又不得不拔,这是一种死循环,越是想要个就更没有结果。槿啊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