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站在摩天大楼的边缘,夜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也带来了城市深处无数混杂的“声音”。作为梦魇使者,她能聆听到人类潜意识海洋里的恐惧、焦虑和绝望,那些白昼被理智压抑的暗流,此刻如同沸腾的泥沼。而作为幽冥使者,他的职责是引导那些脱离肉身的魂魄,走过忘川,踏入轮回。
但此刻,槿犹豫了。
这种犹豫是致命的。对她自己,也对维系两界平衡的职责而言,都是如此。犹豫源于一种深切的无力感,这种感受正像病毒一样侵蚀着他的核心。
槿的目光穿透霓虹,看到了那些从高处“飘落”的生命——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坠落,更是精神世界的崩塌。一个因无法偿还债务而跳楼的年轻人;一个在校园霸凌中选择结束痛苦的孩子;一个被职场压榨至心力交瘁,最终将车开向悬崖的中年人……他们的生命像被无形之手揉碎的纸片,轻飘飘地落下,带着不甘与自我怨恨。
“为什么我这么没用?”
“如果我再努力一点……”
“都是我的错……”
这些魂魄在离开身体瞬间的低语,像最锋利的针,刺穿着槿的灵体。他们很少怨恨社会的不公,反而将一切归咎于自身的“无能”。这种近乎自戕的认命,让槿感到心寒。社会资源分配的巨大不公,给贫困者打上了“原罪”的烙印,仿佛贫穷本身就是一种错误,活该被压榨,被欺凌。
这不仅仅是阳间的问题。这股怨气,这股对自身存在的彻底否定,已经形成了强大的涡流,冲击着幽冥之界。
* * *
忘川河畔,以往相对有序的队伍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乱、稠密的魂群。无数透明的、散发着灰败气息的魂魄聚集在岸边,不肯踏上奈何桥。他们的数量前所未有地多,怨气凝结成灰黑色的雾霭,使得原本朦胧的幽冥天空更加阴沉。负责引渡的低阶幽冥使者们疲于奔命,却收效甚微。
“我不去!我这一生太苦了,凭什么要我忘记重新开始?”
“轮回?再去经历一遍被人踩在脚下的生活吗?”
“我的孩子……我连让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勇气都没有……”
声音嘈杂,充满了痛苦、愤怒和深深的疲惫。槿行走其间,他能感觉到,这些魂魄的核心并非对生的留恋,而是对“再生”的恐惧。阳间愈演愈烈的各种问题——从看得见的霸凌、剥削、犯罪,到那些更隐蔽、更诡异的“人为病毒”、“暗物质侵入”的传闻——已经彻底击垮了许多人对“未来”的信心。
他甚至能看到一些魂魄身上,缠绕着不属于常规生命能量的、极其稀薄的暗色丝线,那似乎是一种来自现实世界负面情绪与某种未知能量结合产生的“精神瘴气”,进一步加剧了魂魄的不稳定。
更让槿心惊的是,幽冥之界与阳间的屏障,正在因此变得稀薄。一些过于强烈的怨念,甚至开始反向渗透,影响着活人的梦境,制造出更多无端的恐惧和绝望,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而阳间呢?槿在执行梦靥职责,穿行于人类梦境时看到的是,更多的人沉溺于物质的即时满足,用消费、娱乐麻痹自己。古老的智慧,那些教导人修心、忍辱、积德、敬畏天地的华夏传统文化,被弃如敝履。精神的空虚达到了顶点,以至于一些所谓的“专家”,开始试图用科学仪器去捕捉、研究那些本属于幽冥范畴的“暗物质”能量,这无异于在脆弱的堤坝上钻孔。
一切都乱了套,阴阳失衡,倒反天罡。
* * *
“你动摇了,槿。”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是幽姬,一位资历更深的幽冥使者,某种程度上也是他的监督者。
槿没有回头,依旧望着那片不肯离去的魂群。“幽姬,你看到了吗?这不是正常的生死循环。这是……一场灵魂的瘟疫。”
“我看到了。” 幽姬走到他身边,她的灵体散发着稳定的微光,“怨恨、不公、恐惧,自古有之。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形成如此规模的‘集体拒绝’。阳间的秩序崩塌,正在导致阴间的秩序崩溃。”
“我们的职责,是引导,是维护循环。” 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但当循环本身的基础——对‘生’的起码期待——都已经瓦解,我们的引导又有什么意义?只是把他们推向另一个绝望的开端吗?我……我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了。”
这是槿最大的犹豫。她的双重身份在此刻成了巨大的矛盾。梦魇使者让他深切感受到了痛苦之源,而幽冥使者的职责却要求他“处理”这些痛苦的结果,而非根除原因。
“这不是你该犹豫的理由。” 幽姬的语气严厉起来,“平衡必须维持。一旦幽冥堵塞彻底失控,怨气大规模倒灌阳间,引发的将是更恐怖的混乱,甚至是现实的扭曲。那时,就不仅仅是几个魂魄不肯轮回的问题了。”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强烈、混杂着巨大不甘和一丝诡异能量的波动,从阳间传来。目标指向一个年轻的程序员,他因过度劳累和项目被上司抢夺,正站在公司顶楼,准备结束一切。
“又一个……”槿喃喃道。
“去履行你的职责,梦靥使者,幽冥使者。” 幽姬命令道,“去接触他,尝试引导。记住,我们无法改变阳间的规则,但或许……可以在边缘做些什么。”
* * *
槿化作一缕无形的意念,进入了那个程序员的梦境(或者说,是他濒死前意识的最后壁垒)。
梦境里,是无数行崩溃的代码和数据洪流。年轻的程序员站在中央,身影模糊,周围是无数张嘲讽、冷漠的脸孔,代表着抢走他成果的上司、漠不关心的同事、不断催款的通知单……
“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 他的意识在哭泣。
槿以梦魇使者的能力,将这片绝望的梦境暂时稳定。她没有直接现身,而是让自己的意识如同背景音般渗透进去。
“你的价值,不由他人的掠夺定义。”
“你的痛苦,并非因为你无能。”
“看看那些和你一样的人,他们的魂魄在幽冥徘徊,只因对这世界再无期待。你的选择,是在加强这份绝望。”
同时,作为幽冥使者,槿也看到了缠绕在这程序员灵魂体上那细微的、不祥的暗色丝线——那来自阳间弥漫的负面能量场,它放大了绝望,催生了轻生的念头。
程序员的意识出现了短暂的挣扎。
槿加大了影响。她展示了另一种可能——不是虚假的希望,而是一种带着愤怒的坚韧。槿将一丝来自古老传承的意念传递过去:“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并非认命,而是不屈。
现实中,顶楼边缘的青年,猛地收回了踏出的脚,瘫坐在地,失声痛哭。那不仅仅是崩溃,也是一种宣泄和……新生可能的开始。
他暂时不会成为飘落的纸片了。
回到幽冥,槿看着那程序员的命运之线暂时稳定下来,但他心中的沉重并未减轻。救下一个,还有千千万万。那个缠绕灵魂的暗色丝线,让他格外在意。
“你做得很好。” 幽姬再次出现,这次语气缓和了些,“你在职责的缝隙中,找到了一个支点。”
“但这不够,幽姬。” 槿的眼神变得锐利,“我们必须找到根源。那些加剧痛苦、侵蚀灵魂的东西,不仅仅是社会问题。我感觉到了一种……外来的‘催化力’。那些暗物质研究,或许并非空穴来风,它们可能无意中捅破了什么,或者,吸引了什么。”
槿的双重身份在此刻达成了奇妙的统一。梦魇使者感知到的异常精神侵蚀,与幽冥使者观察到的魂魄异变、屏障弱化,指向了同一个可怕的真相——这场席卷阴阳的危机,背后可能有更庞大、更黑暗的力量在推波助澜。
槿的犹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心。
“我要去探访。” 槿对幽姬说,语气坚定,“不仅作为幽冥使者引导亡魂,也作为梦魇使者,深入人类集体潜意识的最黑暗角落,去看看究竟是什么,在配合着人间的倒行逆施,试图将两界一同拖入无间地狱。”
槿不再是那个犹豫的旁观者。她是槿,是游走于梦境与现实的使者。这场前所未有的变动,或许正需要他这样兼具双重视角的存在,去揭开真相,哪怕前路是更深的黑暗。
幽冥之界的风,依旧带着无数魂魄的低语,但此刻,槿的脚步已不再迟疑。这场守护阴阳平衡的战争,刚刚开始。
槿有点刺痛,想起过去阴司排队等着转世的魂魄,就算是向阴司借上巨额阴债也要转生为人,再看看现在,无论怎样引导这些能转世的魂魄也不想在踏入阳间半步,到底是什么在破坏着这个法规,槿心里无限了然,是人心,是比恶灵还恐怖的所谓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