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是一个平庸的作家,兼及画师。这并非自谦,而是确凿的事实——她的书销量寥寥,画作也只能在镇上的旧货铺角落蒙尘。她独居在村子最边缘的地方,一座被老槐树和荒草半掩的小院,仿佛她的人生,也被世俗的喧嚣刻意地遗忘在边界。
但无人知晓,这遗忘,是她刻意求来的。因为槿的真正身份,是行走于梦境边缘的幽冥使者,更具体地说,是一位“梦魇使者”。她的职责,并非制造恐惧,而是梳理、安抚,偶尔也引导那些在生者梦中失控的幽暗能量。每一个夜晚,当村庄沉入睡眠,她的工作才真正开始。
然而近来,她自己的梦境,却出现了一些奇异的扰动。
第一夜,她梦见了一片无垠的绿色玉米田*
那绿色,饱满得几乎要滴下汁液,在一种不存在于现实的光源下,焕发着惊人的生机。穗子还未饱满,但那股向上、向外蓬勃扩张的力量,几乎能听见拔节的声响。槿站在田埂上,作为梦魇使者,她熟悉一切扭曲、怪诞、支离破碎的意象,却对这种纯粹、原始、几乎带着神谕意味的丰饶,感到一丝陌生的悸动。这不像她平日里处理的那些被恐惧和欲望污染的梦的残渣,这更像……一个预言,或者,一片属于她的,尚未被开垦的精神疆域。
第二夜,梦境演化。她依旧在那片玉米田边,但这次,田边多了两只生物。
它们形似羊,通体洁白,温顺地低头嚼着草叶。但当她走近,心却微微一沉。那两只“羊”的瞳孔,是深潭般的幽紫色,角上缠绕着并非凡间植物的银色藤蔓。它们抬头看她,眼神里没有羊的懵懂,反而有一种古老的、近乎悲悯的洞察。她拿起身边不知何时出现的草料,喂着它们。它们安静地吃下,但槿清晰地知道,它们“不像羊。有点像山海经里的白泽,但白泽只有一个。
它们是什么?是她需要安抚的某个强大亡魂的化身?还是她自身潜意识的某种具象?困惑,像薄雾般弥漫在生机勃勃的田野上。
第三夜,变化更为显着。她看到有人在玉米田的周围,正在地里挖着水渠
那人的身影模糊,仿佛笼罩在光晕或雾气里,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它动作稳健,一锹一锹,将湿润的泥土翻开,勾勒出沟渠流畅的线条。水渠指向玉米田,也流向那两只“不像羊”的生物。槿静静地旁观,心中了然。这不是外来的入侵,这是她自身精神世界在进行的“基础建设”。“挖水渠”,意味着引导、滋养,是为那蓬勃的生命力和那两只神秘生物建立能量的循环系统。她的潜意识,在她未曾察觉时,已开始为某种“生长”做准备。
然后,便是昨夜,第四个梦。
这一次,梦境聚焦在水渠的另一侧。依旧是那个模糊的“人”,但它在做的,是**垒墙**。
用的并非凡间的砖石,而是一种暗沉、却能自行吸收周围微光的材料。墙基打得极深,墙体被垒得平直而坚固,不高,却给人一种无法逾越的沉稳感。这堵墙,将玉米田、水渠、两只生物所在的范围,隐隐地圈了起来,与梦境远方那些混沌未明的区域隔开。
槿醒来时,清晨的灰白光线正透过木格窗棂,落在她脸上。她坐在床边,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梦中那“墙”的微凉与坚硬的触感。
玉米田,两只不像羊的生物,挖水渠,垒墙。
这四个意象,像一个完整的启示,串联成序。她走到画架前,拿起炭笔,迅速地将这四个场景勾勒在一张巨大的画纸上。当它们被并置,一种内在的逻辑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她低声自语。
那片绿色的玉米田,是她被压抑的、近乎荒芜的创造力本身。平庸,或许只是表层,她的内心深处,蕴藏着连她自己都未曾正视的丰饶。
那两只不像羊的生物,是她肩负的“职责”与“天赋”的化身。它们需要她喂养(投入精力),但它们本质非凡(梦魇使者的能力),甚至带着一丝神性,让她感到陌生与困惑。
那挖水渠的人,是她内在的、自动运行的深层智慧。它在为她的创造力建立滋养系统,引导潜意识的活水,去灌溉那片干渴的田地,去哺育那两只特殊的“羊”。
而最后,那垒墙的人,是在建立边界。一道坚固的,将她的内在疆域(创造力、职责、天赋)与外界干扰、负面能量、以及可能来自幽冥的侵蚀隔离开来的屏障。它在保护这个刚刚开始有序运作的微缩宇宙。
平庸,或许只是一种保护色。她的内心,正在经历一场浩大而静默的工程。
就在这时,她感应到一股强烈而混乱的梦魇波动,来自村里铁匠刚去世的父亲的亡魂。那梦魇充满了未尽的遗憾和对打铁火光的执念,躁动不安,即将溢出,干扰生者的梦境。
槿叹了口气,准备如常一样,进入那片混乱,进行疏导。
但这一次,她心念一动。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闯入那片由亡魂执念构筑的、炽热而破碎的梦境废墟。她闭上眼,先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清晰地“回”到了那个由四个意象构成的疆域。
她站在绿色的玉米田边,感受着脚下泥土的生机。那两只“不像羊”的生物安静地走来,用它们缠绕着银藤的角轻轻蹭了蹭她的手心。她看到水渠中,清澈的潜意识之水潺潺流动。而她走到那堵新垒起的、暗沉发光的墙边,将手按在上面。
一股前所未有的明气与力量,从墙身反馈而来。
然后,她“推开”了墙上一扇无形之门,步入了铁匠父亲的梦魇。
景象截然不同。往昔,她需要在这片混乱中艰难地维持自身的清醒,像在风暴中稳住小船。但今天,她感觉自己并非小船,而是带着自己完整的“疆域”而来。那片玉米田的绿意,在她脚下延伸,所过之处,狂躁的火光变得温顺;那水渠的流淌声,在她耳边低吟,抚平了执念的尖啸;那两只“羊”的眼眸,如同灯塔,照亮了迷途的灵魂碎片;而那堵墙的虚影,始终矗立在她身后,将一切试图反扑的负面能量稳稳挡住。
她并未费力,只是引导。那亡魂的执念,像被驯服的野马,在她的疆域内,沿着水渠指引的方向,缓缓流入一片安宁静谧的虚无。
疏导完成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槿回到她现实中的小院,阳光已完全跃出地平线。她再次看向画架上那幅草图,嘴角泛起一丝了然的微笑。
平庸的作家和画师,或许是她在人间的身份。但在此地,在这边界的小院,在她的梦境深处,她是一位使者,更是一位正在**筑城**的王。
她拿起笔,不是在画纸上,而是在稿纸上,开始书写。不再是过去那些迎合市场的、蹩脚的故事,而是关于一片玉米田,两只特别的羊,一条水渠,和一堵墙的史诗。
槿知道,她的创作,才刚刚开始。因为她终于明白,最重要的作品,并非写在纸上,画在布上,而是用潜意识的力量,一砖一瓦,在自己灵魂的边界上,垒砌而起的那座不朽之城。
槿的清醒无比清醒,她刚被最近阴阳两界遭乱的磁场扰动了心神,就强硬的在内心深处又重新开辟,重建了座崭新坚硬的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