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写点不入流的故事,画些卖不出去的画,在繁华俗世的标准里,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平庸者。但她并不在意,因为她拥有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身份——幽冥使者,同时也是梦魇使者。她行走于生与死的边缘,编织或驱散生灵的梦境。
她独居在村子最边缘处,一座被茂密竹丛和古老槐树掩映的小院里。小院被一层无形的结界笼罩,寻常人即便从旁经过,目光也会不由自主地滑开,根本察觉不到这里有一扇门,一条路,一个世界。对村民而言,那片区域是一片无法涉足、甚至无法在意识中清晰定位的模糊地带。
槿享受这种绝对的孤独,这是她双重职责下的必要堡垒。
直到那个不寻常的黄昏。
残阳如血,将天边云彩染成一片凄艳的绛紫。槿正坐在院中的老藤椅上,指尖把玩着一缕从某个不安梦境中抽离的黑色雾气。忽然,她心念微动,感知到结界外传来一丝异样的波动——并非强行闯入的敌意,而是一种被极高命运重量拖曳着、无意识靠近的引力。
她蹙起眉,身形一晃,已如青烟般出现在结界边缘,透过无形的壁垒向外望去。
只见一个年轻男人,正失魂落魄地在竹林外徘徊。他脸色苍白,眼眶深陷,周身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恸与……一种让槿瞳孔微缩的气息——暗冥的气息与梦境破碎的残响
更让她感到奇异的是,那男人走着走着,他的身影竟恍惚间重叠了一下,仿佛有一个虚幻的他,从更远处、带着更深的疲惫走来,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步履蹒跚,最终又无声地叠加回他一个人身上。
“分身?”槿喃喃自语,“不,是极度的精神创伤导致了魂光不稳,时空感知在他身边出现了短暂的褶皱。”
男人显然看不见结界,也找不到入口,他只是被一种本能驱使,在这片区域徒劳地绕圈,像一只找不到巢穴的倦鸟。槿沉默地看着,她本应袖手旁观,凡人的悲欢与她何干?但那人身上那股奇特的“叠加”状态,以及那股被双重不幸现实的与梦境的缠绕的气息,勾起了她作为观察者的兴趣。
她轻轻抬手,在结界上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如同在水面点下一个标记。
翌日清晨,薄雾未散。男人竟真的循着那冥冥中的标记,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了槿的院门外。他看着眼前这扇仿佛凭空出现的、爬满青藤的木门,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他抬手,犹豫了许久,才轻轻叩响了门环。
槿拉开门,隔着门槛打量他。他很年轻,但眉宇间锁着深重的愁绪。
“我……我不知道怎么走到这里的……”男人开口,声音沙哑,“感觉……感觉这里能让我安静一点。”
“这里不接待外人。”槿的声音清冷,没有什么情绪。
“对不起,打扰了。”男人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转身想走,但脚步却像灌了铅,挪不动分毫。他回头,眼中带着一丝哀求,“就一会儿,行吗?我……我好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槿看到了他眼底深处盘旋的、属于噩梦的黑色丝线。她侧身,让开了门:“进来吧。只此一次。”
男人,坐在槿的小院里,捧着槿递来的热水,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他的故事。他的奶奶刚刚过世,他的叔叔让他去为奶奶抬棺。却不幸被棺木压的十二胸椎压缩性骨折,他没有埋怨任何人,妻子连夜带他去医院检查治疗,他依医嘱只能平躺在硬板床上保守治疗,疼痛,不能自理,妻子一个人穿越一百多公里去给他买回了治骨折的药,他只能忍着伤痛静静的平躺着,剩下的葬礼全程,他的妻子代他尽了所有礼数,磕头、上香、烧纸、供奉,礼金也一分不少。然而,叔叔对此没有丝毫体谅甚至没有问过一下他的病情,反而在葬礼后四处散播他和妻子不孝的言论。
“我躺在床上两个多月,动一下都钻心地疼。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他,我的亲叔叔,没来看过我一眼,没打过一通电话。现在,却成了村里最‘孝顺’的儿子,而我,成了那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他痛苦地抱住头,“我不怕背骂名,可我受不了。我奶奶……她生前虽然不疼我,但是要是她在天有灵,听到这些,该有多恨我呀……我连梦里,全是叔叔的指责和奶奶失望的脸……”
槿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桌上轻轻敲击。原来那“分身”之象,源于此——一个是被至亲离世和污名化击垮的悲恸灵魂,一个是被伤病禁锢、无力辩白的屈辱躯体,两者撕裂又重叠。而萦绕他的梦魇,正是这现实苦难在睡眠中的狰狞倒影。
“身体是自己的,毁了,就什么都没了。”槿淡淡地说,语气里没有安慰,只是一种陈述,“至于流言,吹过耳边的风而已,何必用别人的愚昧来惩罚自己?”
那男子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过分冷静的女孩。她的话不像寻常的劝解,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迷雾的力量。
那天之后,他像是真的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找到了一个透气口,偶尔会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来到槿的院外。槿有时会让他进来坐坐,有时则置之不理。她依旧话不多,但会在他被噩梦折磨得精神不济时,递上一杯她自己调配的、有宁神效果的花草茶。
这男子发现,在这个小院里,他那颗焦灼、愤懑的心,会奇异地平静下来。他甚至能断断续续地对槿说更多的话,关于家中老人的偏颇,关于妻子的支持,关于内心的委屈和不甘。槿大多只是听着,偶尔,会拿起手边的炭笔,在纸上随意勾勒几下。
她从未告诉男子她的真实身份。但在他不知道的层面,槿行动了。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槿,指尖凝聚着幽光,轻声低语,将这男子的委屈、无奈、以及他妻子在葬礼上代为完成的所有细节,通过幽冥特有的通道,传递给了男子奶奶的安眠之灵。她觉得该让这个奶奶,能够接收到这份来自她最不喜欢的孙子的最真实的心意。
随后,在这男子的多重焦虑的,再次陷入被叔叔指责的梦魇时,槿作为梦魇使者,步入了他的梦境。在那片灰暗、扭曲的空间里,她看到那个由他恐惧幻化出的、面目不清却恶毒讽刺他的叔叔时,槿只是轻轻一挥手,那狰狞的形象便如烟尘般散去。她引导着男子的梦境,让他“看”到了奶奶带着欣慰和理解的笑容,让他“感受”到妻子默默扶持的温暖力量。她并未抹去他的悲伤,而是将那份被污蔑扭曲的孝心,重新扶正,让它散发出原本应有的、温暖的光泽。
几天后,他再次来到小院,他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眼神里不再只有绝望,而是多了一丝困惑和释然。
“槿,我昨晚梦到我奶奶了。”他语气有些激动,“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对着我笑,很安慰的那种笑……醒来后,心里堵着的那块大石头,好像松动了。”
“嗯。”槿淡淡应了一声,正在给一株墨兰浇水,“日有所思而已。”
槿放下水壶,看向他。她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直视灵魂。“世间的因果,有时来得慢,但从不缺席。”她顿了顿,“你的腰伤如何了?”
“好多了,已经在做康复训练了。”他回答,随即真诚地说,“槿,谢谢你。虽然你什么都没做,但我觉得,遇到你之后,一切都在变好。”
槿微微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做。是你自己,终于肯放过自己了。”
她转身走进屋内,拿出一个卷起来的画纸,递给他:“这个,给你。”
男子疑惑地接过,展开。画纸上用炭笔勾勒出简洁却传神的画面:正是他第一次出现在槿院外时的场景——竹林掩映,小院幽深,一个孤独的身影站在门外,背影萧索。但奇妙的是,在那身影的旁边,用极淡的、近乎透明的笔触,叠加着另一个更显疲惫、几乎要融入背景的影子。两个影子之间,有一种即将融合的动感。整幅画没有渲染悲苦,反而透出一种即将破茧而出的宁静。
男子看着画,愣住了。他从未对槿详细描述过自己那日魂不守舍、甚至感觉灵魂出窍的状态。但这幅画,却精准地捕捉并再现了那一刻,甚至赋予了一种他当时未能察觉的、关于“整合”与“新生”的隐喻。
他猛地抬头,想询问什么,却发现眼前已空无一人。那扇爬满青藤的木门,不知何时已经紧闭。他再看向手中的画,只觉得那小院在纸上愈发显得幽深莫测,而画中那个叠加的身影,仿佛正对着他,露出一个模糊却了然的微笑。
他尝试着像以前一样去触摸那扇门,手指却径直穿过了原本是木头的位置,触碰到了一片冰凉的、无形的壁垒。竹林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他知道,这处曾经为他短暂开启的避风港,已经再次对他关闭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画,朝着空无一物的竹林深处,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迈着比来时坚定得多的步伐,走向了来时的路。他不再回头,因为他知道,有些相遇,只为渡你一程,而前方的路,终究要自己走下去。
小院内,槿站在屋檐下,目光似乎穿透了结界,看到了那个远去的、不再叠加的背影。
桌上,一枚代表着“梦魇已驱散”的透明结晶,正缓缓消散于空气中,再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