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人眼中,槿是住在村尾老宅里的那个孤僻姑娘。二十来岁的年纪,却守着比她还老旧的院子,过着近乎隐士的生活。她偶尔会写些换钱的文章,也会画些意境萧索的水墨,勉强维持生计。人们对她知之甚少,只觉她安静得过分,眼神里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寂与了然。她院门外的树林,终年弥漫着若有似无的雾气,村人轻易不靠近,唯有槿,常在林边散步,身影没入林荫,仿佛本就属于那里。
槿知道自己是不同的。这种不同,并非天赋异禀的喜悦,而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宿命。她是幽冥的使者,穿梭于梦境与现实的缝隙,感知着常人无法触及的生命脉动与因果丝线。
幸运吗?或许是。她能看见生命初萌时的莹莹之光,也能感知其衰亡时的寂灭之息。她能于梦中窥见一段缘起的微光,也能了悟一段孽债终将结出的果。这能力让她对世间法有了超然的视角,让她在二十余岁的年纪,便似乎看尽了生生灭灭的轮回。
但不幸,是如此刻骨铭心。这双重身份——幽冥使者与梦靥使者,注定了她“六亲缘浅”。天地有道,承其重,必有所失。那寻常人家最基础的温情,父母的呵护,兄弟姊妹的嬉闹,于她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她仿佛立于一片孤崖,周身是无形屏障,隔开了所有人间的烟火暖意。
她对亲人的概念多来自于梦境,。记忆中,她是被姥姥带大的,老人教她认字,授她儒释道三家的典籍,告诉她:“孩子,你命格特殊,亲缘淡薄是天道平衡,非是你不值得,而是你承受的因果太重,常人靠近,易受牵连。”老人在她十五岁那年也离开了她,临走前说:“往后,路要你自己走了。持心正念,于修行中寻解脱。”
于是,槿便真的一个人了。她继承了这处村尾的老宅,独自居住。儒家的坚韧入世,让她能在这红尘中安身立命,读书写字,维持体面;道家的自然无为,让她能与山川草木、与自身独特的命运和谐共处,不强行抗争;佛家的慈悲与空性,让她在面对注定孤独的宿命时,能生出几分超脱与怜悯——不仅怜悯众生,也怜悯自身。
她必须强大。因为任何事情,无论是屋瓦漏雨,还是冬日砍柴,亦或是深夜里那源自幽冥的、常人无法理解的感知骤然降临带来的心悸,都只能她自己面对,自己处理,自己消化。她的强大,是孤独淬炼出的冷钢,是无人可依仗后逼出的生存本能。
也正因现实中一无所有,那份对亲情的渴望,才会在梦中如此汹涌地反扑。
今夜,月色被薄云遮掩,四野寂静。槿在简陋的书房里打坐,诵读完一段《清静经》,又默念了一遍《金刚经》中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方才熄灯睡下。
然后,那熟悉又陌生的梦境,再次将她包裹。
不再是孤清的小院,而是一处温暖明亮的堂屋。灯火可亲,空气中弥漫着家常饭菜的香气。一对面容慈和的中年男女——那是她在心中勾勒过无数次的爹娘,正笑望着她。父亲的眼神里有赞许和骄傲,母亲的嘴角噙着无尽的温柔。旁边,还有两位年纪稍长的青年,眉宇间与她有几分相似,是梦中的兄长,他们正为了一个趣闻朗声大笑。还有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妹,约莫七八岁,笑嘻嘻地跑过来,将一颗糖塞进她手里,脆生生地喊:“姐姐,吃糖!”
其乐融融。
在梦里,她是被爱包围的小女儿,是被兄长呵护的妹妹,是可以撒娇、可以依赖的存在。母亲会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那掌心的温度如此真实;父亲会询问她近日读什么书,语气温和关切;兄长会打趣她新作的画,小妹会缠着她讲故事……这一切,构成了一个完整、温暖、坚实的世界,是她清醒时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的彼岸。
她在梦中沉溺,贪婪地汲取着每一分暖意,恨不得将时光凝固在此刻。
然而,梦,终会醒。
天际微白,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冰冷地落在她眼皮上。槿猛地睁开眼,胸膛里还残留着梦中欢笑的余韵,但周身已被熟悉的、冰冷的孤独感紧紧裹挟。
堂屋的温暖、家人的笑语、那颗糖的甜意……如退潮般迅速消散,留下的是身下硬板床的触感,空气中清冷的霉味,和窗外一如既往的寂静。
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冷风飕飕地往里灌。那种巨大的落差,每次醒来都会经历一次,次次如初,从未习惯。她静静地躺着,没有动,任由那浓得化不开的失落和酸楚在四肢百骸蔓延。眼眶有些发热,但她没有让泪水流下来。修行多年,她早已学会将翻涌的情绪,如同整理乱线般,一丝一缕地纳入空性的观照之下。
她知道,这是奢望。是命运给她的一点甜头,紧随其后的便是加倍的苦涩,提醒她自身的处境。
起身,洗漱。冰冷的井水拍在脸上,让她彻底清醒。她开始日复一日的早课,诵读道经,打坐调息,试图将梦中残留的贪恋与执着,一点点化去。儒家教她“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此刻,她便是要安住于这“孤独”之位。
上午,她铺开稿纸,准备写段文字,笔尖悬停,墨迹差点晕染开。脑海中闪过的,竟是梦中兄长朗笑的画面。她闭了闭眼,默念一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平静。故事最终写的是一个游侠,独来独往,无牵无挂,斩妖除魔后,只留下一个远去的背影。
下午作画,她描绘的是梦境中的一片黑松林。墨色氤氲,林深不知处。她的笔触里,有道的飘逸,有禅的幽寂。画着画着,小妹塞糖的那只小手,仿佛又在眼前晃动。她笔锋一顿,随即在林中添了一只孤鹤,形单影只,却姿态傲然。
傍晚,她照例去林边散步。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更显伶仃。林间雾气缭绕,那里是幽冥与现世界限最模糊的地方,也是她感觉最“自在”的所在。她能听到风中传来的、常人无法听闻的低语,能看见草木根系下盘绕的、过往生命的残影。这些,不会给她温暖的幻觉,只会冰冷地印证她的身份与宿命。
“六亲缘浅……”她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风里。这是她的命,是承载那双重身份必须付出的代价。她追求儒家的仁爱,却无法享受伦常之乐;她修行道家的超脱,却难以割舍对红尘温暖的渴望;她研习佛家的空性,却依然会为梦中幻影心潮起伏。
这矛盾,或许就是她此生最大的修行。
夜深了,她再次独坐灯下。今夜,她没有急于入睡,害怕那美梦,更害怕梦醒后的空洞。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这具身体里,那既连接着幽冥深邃,又渴望着人间温热的灵魂。
她是槿,幽冥使者,梦靥使者,一个二十来岁的修行者。她拥有窥见生命本源与因果轮回的“幸运”,也背负着永失亲缘温暖的“不幸”。她必须强大,因为除了自己,她一无所有。而那梦中其乐融融的景象,既是她内心深处最深的渴求,也是命运对她最残忍的提醒。
前路漫漫,唯有独行。
月光清冷,洒满庭院,也照亮了她沉静而坚韧的侧脸。她知道,天亮了,梦散了,生活还要继续。在这条注定的孤独之途上,她只能带着这份永恒的缺憾,一步步走下去,于修行中,寻求内心的最终安顿。
槿知道六亲缘浅还有个代名词,叫孤苦无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