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子的最边缘,紧挨着一片静谧的竹林,有一座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的小院。这里,是槿的世界。在村民眼中,槿是个有些孤僻却极好相处的女子,写点闲散文章为生的平庸作家兼画师。她独来独往,日子过得像山涧的溪流,平静得几乎听不见声响。只有槿自己知道,这份平静之下,潜藏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身份——幽冥使者。
白日属于人间,夜晚则常常属于幽冥。这双重身份注定了槿的日日,于身处暗冥混沌,于心绪平平,无波无澜。她穿梭于生死边界,引渡迷途的魂魄,见惯了悲欢离合、生死无常,那颗心仿佛被冥河的雾气浸染过,很难再为寻常世事掀起大的波澜。然而,她并未变得阴郁冷酷,因为她的温暖,全部来自于脚下这座生机盎然的小院。
这方天地,是她用尽全力守护的人间烟火,是她滋养灵魂的净土。
推开那扇略显古朴、带着旧铜锁的木门,仿佛跨入了另一个次元。脚下是凹凸不平的石头小路,缝隙里挤满了翠绿的青苔,一直蜿蜒向前。小路旁,那一片无尽夏绣球花是槿的最爱,从春末开始,便酝酿着庞大的花事,蓝的、紫的、粉的,团团簇簇,依着土壤的酸碱度变幻着梦幻的色彩,在微风中摇曳生姿,仿佛真的拥有了无尽绵长的夏日时光。
小院的四季,是一场永不落幕的视觉盛宴。春天,茶花端庄艳丽,芍药袅娜,牡丹雍容,争相宣告着生命的复苏。到了五月,玫瑰的浓香与月季的甜馥交织在一起,攀援的三角梅热烈地泼洒着紫红色的瀑布,与那些姿态各异的绣球相映成趣。绿色的背景是浓得化不开的——鸭掌木肥厚的叶片,滴水观音宽大的心形叶,铁树如凤凰尾羽般坚韧的绿意,春羽舒展着巨大的裂叶,还有那丛修竹,叶子绿得像砚台里刚刚研开的、最浓酽的绿墨……好不热闹。
生命的气息在这里蒸腾、弥漫。她养的猫儿,,总爱在花荫下打盹,阳光透过叶隙,在它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只叫麦兜的法斗则欢快地在花草间追逐蝴蝶,偶尔会笨拙地撞倒一小盆多肉,引来槿无奈又宠溺的轻笑。院子一角,一口巨大的陶缸里,铜钱草圆圆的叶片和亭亭的荷花叶几乎铺满了整个水面,几支荷花苞从绿叶间探出头来,静待绽放的时刻
槿的小院香椿,柿子,车厘子,无花果。槿还计划着,再栽一棵多籽的石榴和一棵秋日飘香的金桂,她要让这小院层次更分明,四季更迭的痕迹更清晰。这种对植物近乎执着的喜爱与规划,藏着她对生活最本质的热爱。
她的热爱,也浸润在每日的素食餐饭里。槿吃得不多,却极其享受制作的过程。简单的食材,在她手中能变幻出花样百出的菜肴。嫩绿的菠菜焯水后凉拌,淋上自制的麻油;刚从暖棚摘下的西红柿,与鸡蛋同炒,便是最鲜美的下饭菜;茄子可以做成鱼香,也可以清蒸后佐以蒜蓉;萝卜切成细丝,做成爽口的汤品……每一道菜,她都用心烹调,仿佛在完成一件精致的艺术品。烹饪的过程,是专注,是创造,是与人间烟火最直接的拥抱。
为了延续这份生机,槿在院子的后面,亲手搭建了一个暖棚。冬天,当北风呼啸,万物凋零时,这里便是她那些宝贝花草的避风港。同时,这里也是她的冬季菜园。她每年都能早早地在暖棚里收获喜悦——红艳艳的草莓像一颗颗宝石掩在叶间,豆角攀着架子垂下一串串碧玉,西红柿一茬接一茬地红着,辣椒、萝卜、香菜、菠菜、茄子……各式蔬菜轮番登场,满足着她的餐桌,也丰盈着她的心。
槿的时间,被这些具体而微的事物安排得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缝隙给虚无和阴霾。她在洒满阳光的窗台下做扎染,蓝靛在布帛上晕染出山川云霞;她按古方合香,将檀香、柏子、玫瑰瓣细细研磨,制成一颗颗安神静心的香丸;她用老旧的缝纫机,咔嗒咔嗒地给自己做棉麻的衣裙,给椅子做舒适的坐垫和抱枕,上面的绣样或许稚拙,却充满了手作的温度;她装裱字画,亲手裁切绫绢,调制浆糊,将一幅幅心爱的作品细致地嵌入画框;她刻章,在坚硬的石料上运刀如笔,感受金石碰撞的力度;她写作,记录小院的晨昏、植物的枯荣、内心的絮语;她练习书法,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临摹古帖;她画画,水彩晕染出庭院的花姿,工笔细描猫犬的憨态……
她甚至想着,该买一架古琴了。让那沉静悠远的琴音,加入这小院的交响。槿觉得,自己的灵魂特别有香气,那并非与生俱来,而是被这日复一日的人间烟火、被这些亲手创造的美好,一点点熏染、浸润出来的。她可以把自己分成无数个槿——染布的槿、合香的槿、写作的槿、画画的槿、烹饪的槿、莳花的槿……每一个分身,都全情投入,参与着各种创作,共同构建了这个完整而丰盈的自我。
夜幕降临,当村庄陷入沉睡,小院被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与寂静中时,槿那份属于幽冥使者的职责,便悄然开启。她不需要走出小院,有时,那些迷茫的、新逝的魂魄,会被她院中那独特的气息——一种混杂着生之热烈与冥之宁静的气息——所吸引,悄然来到门外。
她会在静室中点上一炷香,那香气能安抚躁动的魂灵。她接待他们,神态平静,如同接待一位误入此间的夜客。她倾听他们未了的执念,引导他们看清来路与归途。她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能穿透幽冥的清澈。在这个过程中,她院中的植物,尤其是那一片无尽夏,似乎在月光下散发着幽幽的微光,仿佛在协助她,为那些即将远行的灵魂,照亮最后一段人间路。
槿恒古不变的诵读经文,研读道家八大神咒,用朱砂在月圆之夜画各种符纸,抄写儒家经典,道德经,离骚经更是笔下生花。
她是幽冥使者,见证离别,引渡亡魂。但她更是她自己——这个独居于村边缘,在自己的小院里,将平凡日子过成诗的女子。幽冥的职责让她更深刻地理解生命的短暂与珍贵,从而更加用力地拥抱生活,创造美好。那暗冥的混沌,反而成了衬托人间烟火的底色,让她院中的每一朵花、每一片叶、每一次收获、每一件手作,都显得愈发璀璨和意义非凡。
槿站在石阶上,望着月色下轮廓朦胧的花草树木,听着猫狗均匀的呼吸声。她知道,天快亮了,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暖棚里的草莓又该红了几颗,扎染的布也该清洗了,那篇未写完的小文章,还在书桌上等着她。她深吸一口带着花草清甜和夜晚凉意的空气,嘴角泛起一丝恬淡的笑意。
幽冥使者是她的宿命,但这个小院,以及小院里的一切,是她主动选择、亲手创造的人生。在这里,她是完整的槿,灵魂有香气,生活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