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的指尖沾满了颜料的余烬,画布上未完成的地狱变相图散发着幽暗的气息。作为一位在人间籍籍无名的作家兼画师,她的平庸是刻意维持的保护色。真实的身份,是游走于阴阳边缘的幽冥使者,更准确地说是“梦魇使者”——专司引渡那些被困于自身噩梦中的亡魂。她的家,更像一座寂静的神坛,而真正的佛堂,设在她永不开放的灵识深处。
今夜,完成引渡任务后,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席卷了她。槿伏在案头,沉沉睡去。然后,她“看见”了。
那不是寻常的梦境,没有亡魂的哀嚎,没有记忆的碎片。她站在自己灵识深处的佛堂前,这里平日幽暗静谧,唯有几盏长明灯象征着她未泯的微光。但此刻,殿内**灯火通明**,温暖、澄澈的光芒驱散了所有阴霾,连空气都仿佛浸润着慈悲的梵唱。
她迟疑地走入。佛堂中央,一个**光头男人**背对着她,身形挺拔,披着简单的素色海青。他并非寺庙里常见的任何一种庄严法相,却自有一股令人心静的威严。更奇特的是,他身边围着**几个小孩子**,盘腿而坐,双手合十。他们面容纯净,眼神明亮,正随着男人的引领,齐声诵念着一种槿从未听过,却直抵灵魂深处的经文。韵律平和,字句古老,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洗涤她沾染了太多死寂与怨恨的灵体。
**这几个人,槿一个都不认识。** 无论是那光头的男人,还是那些孩童,都不是她引渡过的亡魂,也不是她记忆中任何熟悉的面孔。这太不寻常了。她的梦境领域,从来只对亡魂开放,是绝对私密的审判庭与过渡站。为何会有陌生的、充满生命光辉的存在闯入?
男人似乎感知到她的到来,诵经声缓缓停下。他转过身,只看到了一张平和的脸庞,没有具体的年龄感,眼神如同古井,深邃却映照着满堂光华。他看向她,微微一笑,并未言语。那些孩童也转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槿,脸上没有恐惧,只有天真和善意。
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包裹了槿,比她完成最艰难的引渡后所获的片刻宁静更为深沉。她想开口询问,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光头男人只是对她轻轻点了点头,仿佛在肯定什么,又像是在告别。随即,他和孩子们的身影,连同那满堂光明,开始如晨曦中的薄雾般渐渐淡去。
槿猛然惊醒。
工作室的寒意依旧,画布上的地狱景象依然狰狞。但梦中那片光明的暖意,和那诵经的余音,却真实地烙印在她的感知里,久久不散。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常年盘踞的阴冷,似乎被驱散了一小块。
随后的几天,槿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毫无波澜地潜入亡者的噩梦。每当她准备引渡,梦中那片光明的佛堂便会隐约浮现,尤其是那个光头男人平静的目光,让她惯用的、以恐惧压制恐惧的方式变得滞涩。一个因背叛而充满猜忌的商人之魂,在她的领域里咆哮,槿试图构筑他最害怕的众叛亲离的场景,却总有一丝诵经的余音干扰,让那场景无法彻底凝聚。最终,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模仿了梦中孩童诵经的韵律,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轻声吟唱。奇迹发生了,商人魂魄的狂暴竟慢慢平息,在一种被宽恕的泪水中得以解脱。
这次引渡异常顺利,但槿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虚弱,以及一种灵魂被净化的奇异感觉。她意识到,那个梦并非偶然,它带来了一种与她过去截然不同的力量——一种基于净化与平和,而非威慑与审判的力量。
她开始有意识地在灵修中追寻那片光明。她关闭了感知亡魂的通道,像个初学的修士,尝试冥想,在内心构建那间佛堂。过程艰难,那片光明时隐时现。但在一次深沉的入定中,她终于再次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光头男人。他依然站在那里,仿佛一直在等待。
这次,没有孩童,只有他们“二人”。
“你是谁?”槿在灵识中发问。
男人微笑,声音直接回荡在她心中:“我是你所行之道的另一种可能。你是‘梦魇’,以噩梦为镜,照见亡魂的执念,再以恐惧将其击碎,强行超脱。但刚极易折,怨念深重,长此以往,你的灵性终将被反噬侵蚀。”
槿沉默,她知道这是事实。每一次引渡,她都像是从地狱污水里趟过,虽能净化亡魂,自身却难免沾染。
男人继续道:“你所见的孩童,是你内心深处从未被怨憎沾染的纯真本源,亦是未来可能被引渡的、纯净无瑕的灵。而我,可视作‘渡梦僧’,引领你看见‘渡化’之路——以光明照见执念,以慈悲化解恐惧,非击碎,而是消融。”
“我该怎么做?”槿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她感到自己正站在命运的岔路口。
“下一次引渡,尝试倾听,而非审判;尝试照亮,而非威慑。你的笔,不仅能描绘地狱,亦能勾勒天堂。”渡梦僧的身影开始模糊,“记住,你渡的不仅是亡魂,更是你自己累积的夜。”
光影消散,槿回归现实。她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迎来了使者生涯中最重大的考验。
机会很快到来。这次是一个年轻女子的亡魂,她的噩梦是一片无尽的冰原,源于对孤独至死的极致恐惧。女子蜷缩在冰原中央,任何靠近的温暖企图都会引来更猛烈的暴风雪。这是槿过去最擅长处理的类型,她会制造更恐怖的孤独幻象,让亡魂在对比中意识到当前处境的“相对安全”,从而瓦解执念。
但这次,槿没有这么做。
她走入冰原,风雪如刀割过她的灵体。她没有构筑幻象,只是在女子身边坐下,忍受着刺骨的寒冷。她回想起梦中佛堂的温暖,将那光明的意象缓缓释放出来,如同一盏微弱的灯,在风雪中摇曳,却顽强不灭。接着,她开始哼唱那首梦中听来的经文,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淹没。
起初,女子毫无反应,风雪更甚。但槿没有停止,她只是持续地散发着微光,吟唱着。不知过了多久,风雪似乎小了一些。女子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槿身边那圈温暖的光晕。
槿轻声开口,不再是威严的审判者,而是一个倾听者:“你很冷吧?我也觉得冷。但我们可以一起等待天亮。”
没有恐吓,没有技巧,只有纯粹的共情和陪伴。女子怔怔地看着她,眼中的恐惧渐渐被泪水取代。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诉说,诉说生前的寂寞,不被理解的痛苦,对温暖的渴望……
随着倾诉,冰原开始融化,阳光穿透了乌云。女子的魂魄在温暖的阳光下变得透明、轻盈,最终安然消散,去往了她应去的归处。
没有对抗,没有挣扎,只有理解和释然。槿站在融化的冰原上,感受着阳光的暖意,发现自己非但没有像过去那样虚弱,反而灵体更加凝实、通透。她第一次在引渡后,感受到了真正的平静与喜悦。
她明白了。渡梦僧展示的,是一条更艰难却更光明的道路。它要求使者自身拥有并保持足够的光明与慈悲,才能去照亮他人。这不仅是职责,更是修行。
从此,槿的引渡方式彻底改变。她依然描绘地狱,但笔下开始有了救赎的微光;她依然潜入噩梦,但带去的更多是倾听与和解。她笔下的故事和画作,虽然依旧小众,却开始流露出一种深刻的悲悯与力量,触动着少数能读懂它们的灵魂。
她灵识深处的佛堂,光明日益稳固。她偶尔还能“看见”渡梦僧和那些孩童,他们不再诵经,只是对她微笑,仿佛在见证她的成长。
槿知道,幽冥使者的道路依旧漫长,夜依旧深沉。但她不再是那个只靠制造梦魇来驱散黑暗的使者。她成为了一个掌灯的人,在无边的夜色里,以自身修得的光明,为迷途的魂魄,也为那个曾经沉沦在职业阴冷中的自己,温柔地照亮一条渡往彼岸的路。
而那场始于陌生与光明的梦,正是这一切蜕变的起点。它提醒着她,即便执掌黑夜,心向光明,亦是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