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槿伏在书案上,周围散落着未完的画稿和书籍。油灯的火苗轻微地跳动着,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渐渐模糊,她沉入了梦境。
梦的开端,没有预兆。
她发现自己站在熟悉的家门口,正是她居住的那座位于村子边缘的石砌小院。夜色朦胧,如同浸透了淡墨,院中的老槐树静默地矗立着,枝叶在微风中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无声的叹息。
然后,她看见了他。
就在门廊下,那片她每日进出、被月光照得泛白的石阶上,站着她的父亲。他穿着一身挺括的、毫无杂色的黑衣,像是要出席一场极其郑重的仪式。衣服的线条笔直、利落,衬得他身形格外挺拔、修长,有一种槿在记忆中从未捕捉到的、近乎庄严的陌生感。
父亲去世多年,槿几乎已经记不清他清晰的面容。但此刻,梦中的父亲形象如此具体,具体到能看清他下颌的轮廓,感受到他沉静的气息。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亘古以来就属于那里,属于这片夜色和这座寂静的门廊。
一股强烈的情感攫住了槿,那是混合着孺慕、思念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委屈的洪流。她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迈了一步,踮起脚尖,伸出手臂,想要像孩童时代那样,亲昵地勾住父亲的脖子,将头埋进那令人安心的颈窝。
然而,她够不着。
父亲变得异常高大,高得超出了她的记忆,高得像一棵无法企及的参天古木。无论她如何努力踮脚,伸长手臂,那近在咫尺的肩膀,始终遥不可及。那段小小的、咫尺的距离,成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停了下来,不再徒劳尝试,只是仰起头,近乎虔诚地望着父亲。
父亲也微微侧低下头,俯视着她。他的面容在梦的薄纱后有些模糊,看不真切具体的表情,没有笑容,也没有悲伤。那双眼睛,深邃如同古井,里面没有责备,没有叮嘱,没有槿潜意识里或许期待的任何明确情绪。只有一种极致的、包容一切的平静,一种洞悉了所有因果后的沉默。
他们就那样对视着,在寂静无声的梦之门廊前。
风拂过槐树叶,时间仿佛凝固。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所有的追问,所有的遗憾,所有未曾说出口的爱与困惑,在这凝视中都失去了重量。他只是一个存在,一个象征,一个来自遥远彼岸的、静默的回响。
槿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在胸腔里弥漫开来,不是剧烈的悲痛,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凉意的安宁。仿佛长久以来绷紧的某根弦,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注视轻轻抚平、松开了。
她只是仰望着,如同仰望夜空,或是仰望山脉。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的身影开始变得稀薄,像墨迹融入水中,缓缓消散在门廊的阴影里,没有告别,没有痕迹,就如同他来时一样悄然。
槿站在原地,没有试图挽留。
……
……
槿从书案上醒来。
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黎明的青灰色光线从窗棂渗透进来,室内一片朦胧。她维持着醒来的姿势,许久未动,梦中那种仰视的视角和父亲沉默的俯视,依然清晰地烙印在感官里。
她没有分析这个梦意味着什么,没有去解读黑衣、身高、沉默这些符号。她只是静静地感受着那份残留的、冰冷的安宁。
天光渐亮。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清晨湿润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她望向门廊——那里空无一人,只有石阶冰冷,苔痕幽绿。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抬起头,看向远处天际那一线即将喷薄而出的光,深深吸了一口气。梦中的门廊依旧寂静,而活着的世界,新的一天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