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之夜,银辉如练,却无半缕清风。槿盘坐在庭院中的青石上,试图以冥想净化白日里吸纳的浊梦。作为梦靥使者与幽冥使者,她惯于穿梭于梦境与冥界之间,却从未遇到过今夜这般情形——未曾入梦,意识却脱离肉身,坠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境界。
起初,槿以为是自己修行出了岔子,误入了某个未知的梦境缝隙。但很快,他便意识到,这里绝非梦境。没有梦境的扭曲逻辑与情感投射,没有冥界的森然秩序与亡魂哀泣。这里是一片无垠的虚空,一种绝对的“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诡异平衡。
槿的“意识体”在其中飘荡,如同失重。举目四望,各种难以名状的物种以最原始的“游弋”状态存在着。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如同天上的流云,时而舒展蜿蜒,似婉转的溪流;时而平行移动,如沉默的潮汐。它们的变换并非出于意愿,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无意识的波动,一种永恒的、无目的的漂浮。色彩是素淡而偏冷的,淡紫、灰蓝、月白、银灰……如同被水稀释了无数倍的颜料,不热烈,也不极度暗沉,只是一种恒定的、缺乏生命感的苍白。
声音却与这视觉上的疏离感不同。四周弥漫着一种类似行走在雨雾笼罩山谷时的空灵回响,又夹杂着仿佛飞越深夜林梢时,风与叶尖摩擦产生的沙沙细语。更有一种无处不在的音乐——或许不能称之为音乐,而是一种规则的、和谐的音振,音调平稳得惊人,没有任何起伏跌宕。它不使人心潮澎湃,也不引人沉郁悲伤,而是强行将聆听者的心绪拉拽至一种绝对的“平和”。槿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脉在这种音振中变得异常缓慢、平稳,一种近乎停滞的均匀跳动。这种平和并非修炼得道后的宁静致远,而更像是一种情感与生命力被彻底稀释、抹平的麻木。
槿试图与那些游弋的存在沟通,但它们毫无反应。它们只是存在着,变换着,发出那种和谐却空洞的音振,成为这虚空境界的一部分。槿甚至无法确定它们是否拥有所谓的“意识”。这里没有冲突,没有欲望,没有生长,也没有衰亡。时间感在这里是错乱的,或许根本不存在时间。一切仿佛是一幅永恒不变的、缓慢自我调整的抽象画。
“这里……是何处?”槿的意识发出疑问,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那平稳的音振持续渗透着他的灵体。
槿仔细观察,渐渐发现这平和表象下的诡异。那些流动的形态,看似自由,实则被一种无形的规律严格束缚着。它们的婉转与平行,仿佛是在描绘某种巨大而冰冷的数学公式,精确却毫无生机。它们的色彩并非不变,但所有的变化都严格遵循着某种灰度的阶梯,永远不会跃入鲜活的暖色,也不会沉入绝望的黑暗。这是一种被彻底“规范”了的美,一种剔除了一切意外、一切可能性、一切“杂质”的绝对秩序。
而那令人心脉平和的音乐,细听之下,根本没有任何旋律可言。它是由无数极其微弱的、重复的单音叠加而成,像是一种来自宇宙背景的、冰冷的数据流,持续地冲刷、安抚、同时也**消磨**着一切进入此地的意识体的棱角与激情。它不是在抚慰灵魂,而是在对灵魂进行着缓慢的、不可抗拒的“格式化”。
槿感到一阵寒意。这境界不像冥界,冥界虽有死寂,却有轮回的意志与亡魂未尽的念想;更不像梦境,梦境光怪陆离,却充满了生灵最 raw 的欲望与情感。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趋向于绝对“空无”的平静。它不残酷,不狰狞,却用一种温柔的、冷漠的方式,拒绝着任何形式的“生命意志”。
槿尝试移动自己的意识体,却发现异常艰难。这片虚空似乎在温柔地包裹他、渗透他,邀请他一同“游弋”,融入这永恒的和谐。她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边缘开始变得模糊,思考的速度正在被那平稳的音振同化放缓,一种放弃思考、放弃自我、就此永远漂浮下去的诱惑悄然滋生。
这诱惑巨大而可怕。因为它披着“永恒宁静”的外衣。
就在意识即将懈怠的那一刻,槿猛然惊觉。这种平静,这种剥离了一切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的状态,不正是对生命本质最彻底的腐蚀吗?生命因波动而存在,因情感而鲜活,因欲望而前进,甚至因痛苦而深刻。而这里,正在将一切拉平,化为虚无的、无意义的、永恒的背景音。
这哪里是净土?分明是一座最为精致的牢笼!一种用绝对平和伪装的、对“生”之意义的缓慢谋杀!它不吞噬你,它只是同化你,直到你成为它,成为一朵无声无息、无思无想、永恒变换却毫无意义的“流云”。
“腐蚀……”槿的意识中闪过这个词。对,就是腐蚀!一种温柔甜蜜的毒药,一种让人心甘情愿放弃自我的虚空蚀境!
强烈的危机感让槿瞬间凝聚起所有意志。她绝不能沉浸于此!一旦彻底融入,她作为“槿”的个体意识将彻底消散,成为这虚空境界中无数游弋存在中的一个,永远失去自我。
槿想起佛门至坚至锐之力,可破一切虚妄邪障。于是,槿摒除杂念,于这意识深处,以最强之念力,默诵那被誉为能净化一切、斩断无明的——金刚百字大明咒!
“嗡,班札尔萨埵吽……”
咒文响起的刹那,仿佛一道炽热的、凝聚无比的金刚之光,自她意识核心迸发!这与周遭冰冷、平和的虚空境界产生了剧烈的冲突。那平稳的音乐第一次出现了颤音,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烧红的巨石。
那些原本对槿毫无反应的游弋存在,仿佛被惊醒般,第一次出现了集体性的、统一的停滞,随即如同感受到威胁的蜂群,缓慢却执拗地向他的意识体弥漫而来。它们并非攻击,而是试图用那冰冷的平和再次包裹她、同化她,用那无尽的虚空消磨掉咒语的力量。它们散发出更强烈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安抚意念,试图平息这“不和谐”的躁动。
槿感到巨大的压力,意识仿佛要被那温柔的冰冷所淹没。但他坚守心念,将全部精神力灌注于咒文之中。每一个音节都化作一枚灼热的金刚符文,环绕其意识,抗拒着虚空的侵蚀。
咒语的力量与虚空境界的同化之力激烈对抗。槿仿佛听到虚空发出一种低沉的、不满的嗡鸣,那不再是平和之音,而是某种规则被打破时的哀鸣与排斥。色彩开始微微扭曲,素冷的色调间竟闪烁起短暂却刺目的杂乱色斑。
“唵,班札尔萨埵吽……”
槿一遍又一遍地持咒,金刚之光愈发明亮,逐渐撕裂周围粘稠的虚空。她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从这种被包裹、被渗透的状态中抽离出来。那种心脉被强行平和的麻木感逐渐消退,属于他自己的、带着些许焦虑、恐惧但无比鲜活的情感与生命力正在回归。
最终,伴随着一声只有他能感知到的、如同琉璃破碎般的清音,他的意识猛地一轻,彻底挣脱了那片虚无的束缚!
意识回归肉身,槿猛地睁开双眼,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圆月依旧当空,庭院寂静无声,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但槿知道,那不是梦。那虚空境界真实不虚。其可怕之处,不在于外部的恐怖,而在于内部的瓦解;不在于强力的剥夺,而在于温柔的给予——给予你永恒的平静,同时剥夺你之所以为你的全部。
槿悟了。极致的平静,若非源于内心的强大与通透,便可能是走向虚无消亡的陷阱。真正的修行,并非追求无情无欲的顽石状态,而是在历经波澜后仍能保持本心不迷失,是在拥有七情六欲的同时,又能不被其完全奴役。生命的张力在于动态的平衡,而非死寂的静止。那片虚空,是劫,也是镜,照见了她内心深处对“永恒平静”的一丝妄念,也映照出了生命真正珍贵的、充满波澜与色彩的鲜活。
槿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感受着胸腔内心脏有力而不完美的跳动,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庆幸。他抬头望月,目光愈发清明坚定。幽冥与梦魇之路或许诡谲艰难,但至少,那是真实的、充满“生”之气息的道路。
而那虚空蚀境,槿将永远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