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的香火气,像是粘附在灵魂缝隙里的尘埃,并非一次简单的归途就能拂去。槿推着那辆在老宅角落里寻得的、吱呀作响的单车,回到她独居的小院门前。小院位于村子的最边缘,背靠着一座平缓的山坡,安静得仿佛被世界遗忘,这是最符合槿居住条件的,
槿,在寻常人眼中或许只是个略显孤僻的普通女孩。但唯有她自己,以及那些游荡在界限之外的“存在”,知晓她那三重身份:庸常人间的过客,梦靥安抚者,幽冥引渡者。
院门合拢,将外界若有若无的窥探彻底隔绝。院中的老树在渐沉的暮色里投下斑驳的暗影。槿习惯性地走向屋内,指尖却无意识地拂过腰间一枚冰凉的、黑曜石般的令牌——那是通往幽冥的通行令牌。
或许是白日寺庙的香火过于鼎盛,扰动了某些平衡;或许是近期引渡的魂灵带着过于沉重的执念,悄无声息地浸染了她的灵思。今夜,她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疲惫,入睡极快。
梦境,如期而至,却并非由她能主宰编织,而是带着一种隐涩的、外来侵入的意味。
槿不急不缓的骑着一辆单车,行驶在村子里那条最宽阔的路上。路是她熟悉的路,风景却凝滞着一种过度饱满的诡异。河渠里的水,不知何时变成了浓稠如墨的黑色,无声地汹涌奔腾,水位高得几乎与路面平齐,散发出阴冷潮湿的气息,却又被一种无形的界限约束着,没有丝毫漫上路面的可能。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人间的河流,更像是……来自冥河的某种倒影。
路边的果树上,违背时令地结满了硕大无比的果实,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柚子、梨、苹果、橘子,它们色彩鲜艳得失真,像涂满了油彩的蜡像,散发着一种诱人又令人不安的甜腻气息。
一辆崭新的三轮车平稳的槿她身边超过,车上堆满了黄橙橙的梨子,堆得和车厢一般高。驾车的男人是个村里不太熟却也认得的大叔,扭过头,声音像是隔着水传来:“丫头,吃个梨吧,清甜解渴。”
槿瞥了一眼那梨,摇了摇头,唇角牵起一丝微笑,摆摆手;“说不吃了,您卖吧”。男子没在言语,各顾自的开车走了,槿胃里生出一股酸味,心下明了,,这是“分离”之果,这是在冥途之上?槿没做细想继续蹬车前行。
骑了没多远,槿来到了村子唯一的广场。这里本该是人们聚集的地方,平时接送孩子,买卖交易,村民开会什么的,只要是聚集人多的事,一般都在这里,今天不同,貌似在举行一场丧事……
看起来很简单的一场葬礼,人很少,寥寥几个身影如同纸剪的人形,僵硬地立在周围,面无表情。一口薄棺放在一旁,地上铺着一大块脏兮兮的白色塑料布。一具男性的“尸体”直接置于塑料布上,连块白布都没有盖,就那么暴露在外。
死寂之中,槿敏锐地捕捉到——那具“尸体”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曲动了一下。随即,一声悠长而充满浊气的叹息,从那苍白干裂的嘴唇中溢出。明显的那男人身上皮肤的颜色呈现黑灰色,但那声叹息确是出自他口,
“他没死。”槿停下单车,语气平静地说,声音在诡异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槿并非出于常人的惊惧或同情,而是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异常”。
那死者的妻子,一个穿着粗布衣服、面容枯槁的女人,闻声转过头来看着槿,。那眼神空洞得可怕,没有悲伤,没有惊讶,甚至没有情绪。她走到“尸体”旁,俯下身,双手轻轻往两边一拉——
“咔嚓!”
一种令人牙酸的、撕裂干燥皮革的声音响起。那具躯体竟被她徒手从腹部硬生生扯成了两截!
没有血。没有内脏。没有任何人体该有的组织。断裂处,只有黑洞洞的空腔,像是一具被掏空了的干瘪的干尸,
紧接着女人又面无表情地,将两截身体轻松地合拢,“咔嚓”一声,接了回去。那具“空壳”恢复了原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那声叹息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里,带着无尽的虚妄。
“他死了。”女人看向槿,干瘪的嘴唇翕动,发出斩钉截铁却又毫无重量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就像是对着一截木棍那样简单粗暴
这时,旁边一个一直低着头的女孩——应该是他们的女儿——捧着一件折叠整齐的紫色披风走了过来。紫色披风周边还缝制着一圈白毛边,
女孩默不作声地将披风抖开,披在了槿的肩上。披肩的帽子很大,带在了槿的头上,披风加身的刹那,一种奇异的暖意渗入肌肤,并非物理上的温度,而是一种……全能的共鸣。槿没有拒绝,她在这披风上感受到了与她幽冥使者身份相契合的、属于“界限”于权威的力量。
那两个女人又不知从何处拿出几双红色的布鞋,鞋面绣着繁复的图案,颜色鲜艳刺眼,让槿选一双,。她蹲下身,想要替槿换上。
槿看着那些大小都不合适的鞋子,强烈的排斥感油然而生。尤其红色,太过灼目,太过逼仄,有一种被强烈冠加与束缚、是槿无法接受的不劳而获或是无契有约。
槿有强烈的感觉,,这鞋一旦穿上,或许能获得某种力量,但必然要付出她不愿支付的代价,踏入一条无法选择的既定轨迹。
“不必。”槿后退一步,声音清冷而肯定,“不合脚,我也不需要。”
那蹲着的女人动作顿住了,握着红鞋的手指收紧了些。她抬起头,深深看了槿一眼,那空洞的眼眶里,似乎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失望?亦或是别的什么。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站起身,将红鞋收了回去。槿随手揭开加身的披风,双手奉还回去,对那几个人说;“无功岂敢受禄,我福德浅薄,不敢受之,谢了。”混沌中,这暗沉开始晃动、剥离。
槿猛地睁开眼。
窗外天光微熹,院子里风声窸窣入耳。她依旧躺在自己小院的卧室床上。肩头上,搭着她青绿色薄被,这,冰凉丝滑的触感,提醒着昨夜梦境并非虚幻。
。
槿坐起身,抚摸着薄被上的如水如云般的云锦纹,,眼神清明冷静。那场诡异莫名的丧事,那空壳的尸体,那对母女强行赋予又被她拒绝的“馈赠”,让槿生出一股子嫌弃意味。。
身为梦魇与幽冥的使者,槿见过太多比这更离奇可怖的景象。寻常人或许会吓破胆的遭遇,于她而言,不过是又一次窥见了更深层“真实”的帷幕一角。
那空壳的尸体,那场自欺欺人的丧礼,以及那试图强加于她的披风与红鞋……这一切,像是一面扭曲却映照本质的镜子,让她更清晰地看透了某种“人性”——或者说,某种存在于执念与虚妄中的、可悲又可叹的生存状态。那是对亲人死亡的极致冷漠,对存在的虚饰,对执掌权的徒劳力争,以及试图将他人拉入自身轨迹的偏执。
槿明白以后会有很多这种转赠,这和她特殊的身份似乎产生了某种强烈的能量呼应。但槿选择拒绝。
推开窗,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槿望向远处村子的方向,目光仿佛能穿透晨霭,看到那条在梦境中漆黑奔腾的河水。
她知道,那河水并非幻觉,那是汇聚了生者执念、亡者遗憾以及世间虚妄的河流,一直在无声流淌,寻常人视而不见。而昨夜的梦,是一次试探,也是一次邀请,更是一次……对她身份和意志的确认。
她拒绝了红鞋,意味着她选择了保持独立,不愿被任何一方完全同化或束缚。她接受了给她披上披风,则意味着她认可并愿意承担那份属于“界限”的洞察与力量。她解开并送回披风则说明槿,谨记使命,不擅自接受修改契约,这是槿的三道合一,不违反也不接受。
槿轻轻关上了窗,将外界的一切纷扰再次隔绝于小院之外。她不需要融入那庸常的悲欢,也不愿完全沉入那极致的幽冥。她独居于此,守着自己的界限,编织梦魇,引渡亡魂,冷眼旁观着人性在生死虚妄间的种种表演。
那场梦,给槿做了一次预演,让她更加清醒更加坚定她的使命。
而槿拂掉肩上的那抹紫色,从此将成为她行走于虚实三界之间,一道新的、沉默的铁定的戒律。不逾越不强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