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朝,穆廷便径直往凤仪宫赶,刚踏入殿门,守在门口的宫婢便连忙上前回话,“皇上,娘娘中间迷迷糊糊醒过一回,孔嬷嬷喂了些温水,很快又睡熟了……方才请太医诊过,说烧已经退了,皇上不必太过忧心。”
穆廷一边听着,脚步却没半分停顿,径直走入寝殿。望着那低垂的床帐,他伸手一掀,便在榻边坐了下来。
紫兰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元嬷嬷站在最前头,脸上带着几分忧色。
她向穆廷行礼问安后便垂首不语。
自家娘娘是如何病倒的,她心里最是清楚,昨夜帝王那番话,实在太过伤人。
穆廷坐定,先将手轻轻覆在容棠的额头上,触手温润,果然不烫了。
他没有立刻收回手,宽厚的手掌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抚过,眼神里带着难得的温和,铁汉的柔情在此刻显露无遗。
过了片刻,见容棠闭着的眼睫轻轻颤动了几下,他才慢慢收回手。
容棠睁开眼,目光初时有些朦胧,待看清榻边的人,那双眼睛瞬间定住。
穆廷捕捉到她眼底的波动,眸色微沉,“怎么?看到朕,不高兴?”
他剑眉凤目,本就带着天生的威严,此刻语气平淡,却更添了几分疏离的冷漠。
容棠烧了一整晚,身子早就虚得发飘,此刻对上他这副模样,哪怕他生得再英俊,心里也提不起半分暖意。
姑母的惨死,仁元皇帝的结局,虞辰的无辜……压得她胸口发闷。
她轻轻合上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唇瓣因缺水而泛着干白,她微微抿了抿,终究没说什么。
穆廷本就不是细致体贴的性子,粗糙惯了,许多细腻的情绪他未必能察觉,可此刻他虽绷着脸,目光却紧紧锁着她,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没逃过他的眼睛。
见她只抿了抿唇,便知道她定是渴了,当即吩咐宫婢,“倒杯温水来。”
紫兰连忙捧过茶盏,刚递到榻边,便被穆廷伸手接了过去。紫兰愣了一下,随即低眉退到一旁。
穆廷一手稳稳端着茶盏,另一只手伸到锦被里,将容棠整个人轻轻捞起,小心翼翼地把杯沿凑到她嘴边。
容棠垂眸看了看唇边的温水,喉咙确实干得发紧,却没急着喝。
她抬眼,飞快地打量了身旁的穆廷一眼,便又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喝完水,穆廷问道,“还要吗?”
容棠摇了摇头。
穆廷将茶盏随手搁在旁边的小几上,正想把她放回锦被里让她好生歇着,恰在此时,煎药的宫婢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走了进来,药的苦涩瞬间弥漫开来。
穆廷看了一眼,便决定先看着她把药喝了。
他拿起白瓷汤匙,舀了一勺汤药,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才凑到她面前,语气缓和了些,“先把药喝了。”
他怎么能如此平静地和她说话?
容棠眼神定定地看着他,昨日乍闻虞辰死讯时,她根本无法静心思考,满脑子都是那孩子苍白的笑脸和软糯的一声姐姐。
睡了一晚,情绪虽稍稍平复,可此刻看着他若无其事的脸,那被强压下去的情绪仿佛又被牵引而出。
穆廷自然留意到了她眼中的抵触与愤懑,他并不喜欢她这样的眼神。只是她身子刚好些,正需静养,他便耐着性子,继续把汤匙往她嘴边送。
容棠猛地蹙眉,头一偏,汤匙里的汤药溅了出来,几滴落在被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穆廷手中的汤匙捏得死紧,厉声道,“你就这么在意那些人?朕才是你的丈夫,是你的亲人!”
适才还带着几分温软的语气,此刻陡然拔高,嗓门大得吓人。
寝殿内的宫婢们吓得“噗通”一声纷纷跪下,连大气都不敢喘。
换作往常,容棠见他这副模样,定然是怕的。他本就生得高大威猛,此刻瞪着眼,目眦欲裂,两道浓眉锋利如剑,活像要吃人似的。
在他面前,她向来觉得自己毫无反抗之力。
可现在,她一点都不怕。
她抬眼看着他,声音沙哑却带着执拗,“你答应过我的……”
穆廷心里确实有些恼怒,即便虞辰的死并非他亲手所为,可面对她的质问,他仍觉得胸口发闷。
“那朕三番两次遇刺,那日更是差点丧命于剑下……朕若放过他们,他们又何尝会放过朕?棠棠,难道你想看着朕死吗?”
他确实没想过动虞辰。
普济大师说了,哪怕用上好的药续命,那孩子也活不过几年,一个对他毫无威胁的皇子,他不介意让他苟活在这世上。
只是他没想过,不代表有人不想动。
容棠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道理归道理,情感上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她只觉得胸口憋得慌,急着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于穆廷而言,别说此刻病怏怏的容棠,便是平日精力充沛的她,他也能单手轻松提起。他若铁了心要抓紧她,她再用力也挣脱不开。
穆廷紧紧抱着她,见她挣扎无果,便抬手在他胸前胡乱捶打起来。
那点力道,对他而言,连挠痒痒都嫌轻。
其实她一直都很乖巧,对他总是小心翼翼,带着几分疏离的讨好。他性子再粗,也能察觉得到。
像现在这样尽情发泄,还是头一回。
他忽然想起,她虽是容家女,却也从小被束缚着,身上压了太多的担子。
前朝皇后的期许,定国公府的荣辱,哪怕最后好不容易自由了些许,却又被他拉入深宫之中。
本来还憋着怒火,可看着她瘦小的身子在怀里徒劳地挣扎,穆廷心头的火气竟慢慢消了。
他只想好好把她护在身边,让她不必再这般煎熬。
他伸手,轻松攥住她纤细的手腕,看着她因剧烈发泄而涨得通红的小脸,声音缓和了些,“你再这么打下去,朕还没被打死,你自己倒先累死了。要打,便先养好身子,朕有的是时间陪你。”
容棠根本不想听他说这些。
他的语气太过轻飘飘,仿佛人命在他眼中不过是蝼蚁,死不足惜。还有姑母,被他扔去乱葬岗喂了野兽……
她双眼通红,像只被惹急了的小兽,瞪着他骂道,“你就是个暴君!”
穆廷眸色微沉,低下头,与她四目相对,“朕是暴君又如何,你也是朕的妻子!”
果然还是年纪小,平日里再沉稳,一遇到事,便露出了这般孩子气的真性情。
……竟还挺可爱的。
他强压下嘴角的笑意,板着脸道,“你最好听话些,不然,朕就真做回暴君给你看。”
毕竟相处了半年有余,在容棠心里,总觉得先前那些说他残暴的言论,多半是夸大其词。
她见过他在田埂间挥汗如雨的样子,见过他对下属的护短,甚至还跟父亲说过,他或许能当个好皇帝。
她曾不信他真能做出那般残暴之事,可他偏就这么坦坦荡荡地说了。
现在,她分不清他是在威胁,还是在吓唬。
容棠披头散发地坐在榻上,忽然觉得自己此刻的模样,和街上撒泼打滚的泼妇没什么两样。
她从小被教导要注重仪态,可现在,她一点都不想管了。
她就这么坐着,看着他起身站在面前,高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从槅扇照进来的所有阳光,将她笼罩在一片阴影里。
两人对视了许久,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
容棠深吸一口气,缓缓抬手,拿起搁在一旁的药碗。
碗里的药还冒着热气,她双手捧着,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瞬间蔓延开,从舌尖一直苦到心底。
穆廷见她喝了药,伸手接过空碗,随手递给一旁的宫婢,然后俯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动作带着几分笨拙的温柔,“朕晚些再来看你。”
说罢转身,看向两侧的嬷嬷和宫婢,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好好照顾皇后,若有差池,仔细你们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