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牢出来后,容棠便一直跟在穆廷身后。
他走在前头,不知是不是生着气,步伐迈得又快又大。
想起方才他在天牢里那句带着怒意的话……
容棠总觉得似乎话中有话。
的确,仁元皇帝与姑母初见时,爱也是真的爱过,只是色衰而爱驰,后宫新人胜旧人,新欢面前,旧爱的山盟海誓好似水中月镜中花。
从前她确实觉着,穆廷完全没有京城世家子弟的温文儒雅,现在她却觉得,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更有担当。
她和穆廷,也绝不会是姑母与仁元皇帝那样的结局。
思忖间,穆廷很快就将她落下一大段距离。
容棠下意识加快脚步,却依旧跟不上。
耳畔是髻上步摇与凤冠碰撞发出的细碎声响,清脆悦耳,因为走的急,白皙的脸颊渐渐泛起红晕,唇瓣微启,累得轻轻喘息。
可穆廷的身影,却越发远了。她只得提起宫装裙摆,小跑着追了上去。
凉爽的秋风已经隐隐夹杂着几分冷意,吹得裙裾轻轻飞扬,似挣脱束缚的鸟雀。
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被风吹得稍显凌乱,几缕发丝贴在颊边,容棠终于追上他时,才站定,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些许喘息,“您走这么快做什么?”
男人的小臂粗壮紧实,肌肉线条分明,她得用两只手才能勉强环住他的手腕。
指尖刚触到他温热的肌肤,他便停了下来,身子一侧,低下头看她。
那双眼睛深邃凛然,虽带着几分粗犷不羁的气息,却自有一股慑人的威势。
穆廷的目光落在她环着自己手腕的手上,十指纤细如同白玉,没有半点瑕疵。
这是自小被娇养长大的女孩儿才有的手,如果虞舜后来不曾改变想法,那她及笄后,哪怕没爱,也该是顺理成章嫁给虞奕。
更何况,日久未必无情。
他心头微微一顿,反手便握住她的手,牢牢攥在掌心,力道不大,却不容挣脱。
“那你追我做什么?”
容棠表情微滞,小嘴下意识地微微张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静静望着他的眉眼,明眸里水光潋滟,思忖片刻,耳尖隐隐泛起些许热意。
见她这般模样,穆廷却忽然笑了起来。
容棠怔怔的凝视着他。
这人总是这样奇奇怪怪的,前一刻还沉着脸,此刻却笑得格外爽朗。
虽不知他在笑什么,但容棠被他嘴角的笑意感染,也忍不住跟着轻轻弯了弯唇角。
不知是不是刚才跑得太急,她忽的觉得脸颊有些热。
穆廷依旧牢牢牵着她,转身往回走,步子却比刚才放缓了许多。
他本是习惯了风风火火的性子,这般慢悠悠的步调于他而言实在有些别扭,可她不一样,做什么都透着股从容,一股世家贵女的端庄沉稳。
“皇上可是气臣妾今日去天牢的事情?”
话音刚落下,便听穆廷哼了一声,“让朕生气的时候,你做得还少吗?”
好像……的确是这样。
容棠抿了抿唇,颇为尴尬,一时不好再往下说,像是知道自己理亏,声音都弱了几分,没了底气。
过去她在他面前还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触了他的逆鳞。
可日子久了,见他从未真的对自己动过气,胆子便也渐渐大了起来。
她轻轻晃了晃被他握着的手,低声道,“是臣妾不好。”顿了顿,才又慢慢说,“臣妾只是想,姑母黄泉路上,不要被无关紧要的人打扰。”
再过几日,仁元皇帝便要被流放北疆,北疆离京城千里,也当全了姑母死前最后的心愿。
与这个她这辈子,歇斯底里,爱到面目全非的男人,死生不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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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往凤仪宫的方向缓步走着,似是民间最寻常不过的一对小夫妻,于无声的午后闲庭信步。
行至游廊时,一名小太监快步迎上来,躬身禀告,“启禀皇上,威远侯周大人已在御书房外等候多时。”
周恺?
容棠心里微微一动。
他不是刚成了亲吗?听闻皇上特批了他半月婚假,而且听母亲传信来说,她那四姐姐在周家似乎和那林氏矛盾颇深,正在闹脾气呢。
他此刻不在府中陪伴安慰新婚夫人,反倒进宫来,所为何事?
她立刻便想到了仁元皇帝。
灵霄寺那等大阵仗,周恺身为朝中重臣,定然早已知晓。
容棠侧身仰头,悄悄打量身旁帝王的神色。就见穆廷薄唇微启,对她道,“棠棠,朕先过去一趟。”
政务总归是要紧的,她也不是那种喜欢干涉朝政的人。
于是点头应道,“嗯,臣妾自己回去便是。”
穆廷往御书房去时,周恺已在外头等候了快大半个时辰。见帝王身影走近,忙快步上前躬身行礼,随后便紧随穆廷身后,踏入御书房。
穆廷在御案后坐下,目光扫过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随手拿起一本,只匆匆扫了一眼,便皱起眉,随手往身侧一扔。
何启连侍立在旁,见状立刻上前将地上的奏折拾起。恰好是摊开的一页,是礼部尚书和其他几位大臣联名上奏的“扩充后宫,以广子嗣”的谏言。
何启连也算清楚几分帝王心思,只扫了一眼,便面色平静地将奏折叠好,搁到御案角落,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周爱卿这么着急找朕,所为何事?”
在婚假期间进宫,自然是有要紧事。他深吸一口气,开口便道,“仁元皇帝身份特殊,并非寻常前朝皇室可比。他先是攻城时诈死脱身,如今又突然现身,臣以为,此事绝非偶然。”
即便真的是偶然,新朝初立,根基未稳,也绝不能心慈手软。与其因一时妇人之仁留下隐患,不如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周恺语气愈发坚定,“皇上,仁元皇帝断断留不得。”
只要仁元皇帝还活着,那些前朝旧部,随时都有反抗的可能,而定国公容霆底下的容家军,便是最大的隐患。
这些士兵长年驻扎在北疆,作战能力极强,当日若不是陛下设计引容霆入套,未必能攻下皇城。
而以帝王往日的性子,断不可能容仁元活着。便是皇后出面求情,他也绝不会因妇人之言更改朝堂决断。
只是容家女入宫后,皇上对她的偏爱实在太过明显。若她安分守己,好好侍奉帝王,倒也无妨。
可倘若她想把手伸到朝堂之事上,他身为臣子,便理当出言劝谏。
穆廷眉眼淡淡,抬眸看向他,“你特意进宫,就是为了与朕说这事儿?”
周恺一愣。
望进帝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见他神色淡漠,毫无波澜,忽的明白了什么。
他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便被穆廷打断。
“朕的确饶了他一命,将他流放北疆。”穆廷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流放途中环境恶劣艰苦,能不能顺利到北疆,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于公于私,他都必须死。
杀他,他怕脏了自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