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扑打在华亭县学明伦堂的窗棂上,发出簌簌的轻响。堂内,数十名丙班学子正襟危坐,呵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袅袅消散。讲台上,炭盆烧得正旺,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却驱不散弥漫在学子们眉宇间的紧张与期待。
林焱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指,目光掠过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进入县学后他逐渐适应了这里远比族学繁重和系统的课程。每日卯时点名,晨读《四书》,上午是沈教谕或另一位经学夫子深入讲解《春秋》或《礼记》,下午则分科学习算学、策论、书法、骑射、绘画乃至乐器。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喘息之机。
他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方运。这位寒门室友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正低头用一块旧布仔细擦拭着书案一角并不存在的灰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透露出内心的不平静。坐在前排的林文博,则挺直了背脊,下颌微抬,似乎对周遭的肃穆气氛颇为享受,偶尔与邻座的赵德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铛——铛——铛——”
悠长的钟声穿透寒风,清晰地传入堂内。原本细微的交谈声瞬间消失,所有学子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板,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沈教谕穿着一身略显厚重的青色棉袍,面容清癯依旧,步伐沉稳地走上讲台。他并未立刻开口,而是用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紧绷的脸庞。炭火的光映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跃不定。
堂内静得能听到窗外雪落的声音。
片刻后,沈教谕才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岁末将至,学业将检。”他顿了顿,看到底下学子们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才继续道,“县学规矩,年末大考,定于十日之后。”
果然!虽然早有预料,但正式通知下来,还是让不少学子心头一紧,有人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有人喉结滚动,悄悄咽了口唾沫。
“此次大考,非同寻常。”沈教谕语气加重,目光尤其在丙班学子区域停留,“非仅为检验尔等本学期进益,更关乎——”他刻意拉长了声调,营造出十足的压迫感,“——升班之机!”
“嗡——”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升班!所有丙班学子,尤其是那些家境普通、渴望借此改变命运的寒门子弟,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灼热的目光中充满了渴望。
沈教谕抬手虚按,压下议论声,朗声道:“经学、策论、算学、书、画、骑射,六科皆考!综合评定,丙班成绩最优之前十名——”他再次停顿,目光如电,扫过林焱、方运,也扫过林文博、赵德等人,“可于来年开春,直接升入乙班修习!”
“前十!”
“直接升乙班!”
这下,连一些平日里还算沉得住气的学子也忍不住低呼出声。甲乙丙三班,不仅师资、资源天差地别,更代表着在县学乃至整个华亭士林中的地位跃迁!一旦升入乙班,便意味着真正踏入了“优等生”的行列,未来的科举之路也将平坦许多。
林焱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与身旁的方运几乎是同时转头,视线在空中交汇。方运一向沉静的眼眸里,此刻也燃起了两簇明亮的火焰,那里面混杂着巨大的压力,以及更为强烈的、破釜沉舟般的决心。林焱从他眼中读懂了同样的意思——这是机会!必须抓住的机会!
他微微颔首,对方运投去一个坚定的眼神。方运紧绷的下颌线条柔和了些许,也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数月同窗,相互砥砺,两人之间已形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肃静!”沈教谕沉声喝道,明伦堂内重新恢复落针可闻的状态,“升班机缘在此,望尔等把握。然则,”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严厉,“若有人心存侥幸,企图舞弊作假,一经发现,立即逐出县学,绝不姑息!望尔等好自为之,十日之后,考场上见真章!”
说完,沈教谕不再多言,拂袖转身,径直离开了明伦堂。留下满堂学子,心思各异,消化着这重磅消息。
教谕一走,明伦堂内如同炸开了锅。
“前十!我的天,咱们丙班少说也有好几十号人吧?这得多难?”一个穿着半旧棉袍的学子苦着脸嚷嚷。
“怕什么?不就是考吗?平时多用功便是!”另一个家境稍好的学子故作轻松,但眼神里的紧张却骗不了人。
“经义策论我倒不怕,就是那骑射、绘画……”有人已经开始掰着手指头计算自己的强弱项,眉头拧成了疙瘩。
赵德用胳膊肘碰了碰林文博,压低声音,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文博兄,以你的才学,这次升班定然是十拿九稳了!到时候可别忘了提携小弟啊。”
林文博嘴角勾起一抹矜持而得意的弧度,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后排的林焱,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几人听见:“勤勉为本罢了。
林焱仿佛没听见那些的话语,他正低头快速在草纸上罗列着需要重点复习的科目和内容。经义需要死记硬背和理解,是他的弱项,必须投入大量时间;策论他思路新颖,但需注意符合当下文风;算学是他的强项,但不能轻敌;书法进步虽大,仍需每日苦练;绘画……素描或许能带来惊喜,但传统山水技法也不能落下;骑射倒是颇有把握。
方运也默默拿出了自己的书本,开始规划。他的经义基础扎实,策论中规中矩,算学尚可,书法工整,弱项在骑射和需要“灵气”的绘画上。
“方兄,”林焱抬起头,看向眉头微蹙的方运,“可有把握?”
方运沉默了一下,老实回答:“经义、策论、书法,当可尽力一搏。算学需再钻研。骑射与绘画……只能求不拖后腿了。”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寒门学子,资源有限,在某些需要“熏陶”的科目上,先天不足。
林焱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无妨,还有十日。骑射我还有些心得,午后练习时,我们可以一起琢磨。绘画嘛……陶夫子不是夸你稳健吗?抓住长处即可。”
他的语气轻松而充满信心,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方运看着他清亮而坚定的眼神,心中的焦躁莫名平复了不少,点了点头:“多谢林兄。”
这时,教授算学的吴夫子抱着一摞卷宗走了进来,准备开始上午的课程。他看到堂内依旧有些躁动的气氛,皱了皱眉,将卷宗放在讲台上,沉声道:“大考在即,更需沉心静气!今日讲《九章算术》均输章疑难,都精神些!”
学子们这才勉强收摄心神,将注意力投向讲台,但每个人眼底都藏着一簇因为“升班”而被点燃的火苗,或炽热,或摇曳,或坚定。
林焱翻开散发着墨香的《九章算术》,目光扫过那些复杂的例题,手指无意识地在纸上划拉着演算符号。窗外,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簌簌落雪声与堂内吴夫子沉稳的讲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