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像是浸了冰水的鞭子,抽打在华亭县学的屋瓦墙垣上,呜咽作响。
林焱搓着冻得发麻的手指,推开学舍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比外面更阴冷几分的潮气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已是酉时三刻,天色早已黑透,舍内却未点灯,只有窗外积雪映出的微弱白光,勾勒出屋内简陋的轮廓。
“方兄?”他习惯性地唤了一声,却无人应答。
借着那点微光,他隐约看见靠里那张通铺炕上,被子鼓囊囊地蜷缩成一团。不对劲。平日这个时辰,方运即便不挑灯夜读,也该就着最后的天光温习片刻,绝不会如此早就寝。
林焱心头一跳,快步走近,摸索着点燃了炕头小几上的油灯。昏黄的灯光跳跃着亮起,照亮了方运那张异常潮红的脸。他双目紧闭,眉头痛苦地拧成一个疙瘩,嘴唇干裂起皮,呼吸粗重而急促,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身子却在厚厚的旧棉被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林焱伸手一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方兄!方运!”林焱心里咯噔一下,用力推了推他。
方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涣散,看清是林焱,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喉咙里发出沙哑破碎的声音:“林……林兄……无妨,偶感……风寒……睡一觉便好……”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震得他单薄的身子蜷缩起来,像一只虾米。
林焱看着他炕头放着的、早已凉透的半碗稀粥和一块硬邦邦的杂粮饼,再看看他身上那床显然不足以抵御这等严寒的旧棉被,以及角落里那个几乎空了的、装炭的破筐,瞬间明白了。
定是这寒门学子为了节省那点微薄的炭火钱,在如此酷寒的天气里硬扛,加之连日苦读,心神损耗,这才一下子病倒了。
“都烧成这样了,还硬撑!”林焱又急又气,语气不由重了些。他立刻转身,从自己床铺底下拉出装银钱的匣子——这里面有周姨娘偷偷塞给他的体己,也有“巧工坊”近来分红的一部分。他抓了一把碎银子揣进怀里,想了想,又将自己那床厚实的新棉被抱过来,严严实实地盖在方运不停发抖的身上。
“你撑着点,我这就去找大夫!”林焱撂下话,转身冲出学舍,冰冷的风雪刮在脸上,他也顾不上了。
他一路小跑,找到正在县学仆役房里围着火盆打哆嗦的来福。来福见少爷一脸急色,冻得鼻尖通红地跑来,吓了一跳:“少爷,出什么事了?”
“快!去保和堂请王老先生!方兄病得厉害!”林焱语速极快,将一把碎银子塞到来福手里,“诊金药费不用担心,务必把大夫尽快请来!”
来福接过银子,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份量和少爷语气里的不容置疑,立刻意识到事情的紧要性,一点头:“少爷放心,奴才脚程快,这就去!”说完,抓起墙角的破蓑衣往身上一披,一头扎进了风雪里。
林焱又匆匆返回学舍,打来一盆温水,浸湿了布巾,笨拙却仔细地敷在方运滚烫的额头上。他看着方运因高热而痛苦辗转的模样,想起这数月来,这个沉默寡言的室友虽家境贫寒,却从未抱怨,只是拼了命地读书,那份刻苦与坚韧,他看在眼里,也暗自佩服。如今眼看大考在即,却……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来福带着喘息的通报:“少爷,王老先生请来了!”
须发皆白、提着药箱的王老先生被来福几乎是半搀半扶地请了进来。老大夫顾不上歇口气,立刻坐到炕沿,屏息凝神为方运诊脉,又查看了他的舌苔和眼底,眉头渐渐锁紧。
“寒气入骨,郁而化热,兼之心力交瘁,邪气内陷。”王老先生收回手,语气凝重,“若再晚上半日,恐成肺疾,就麻烦了。”他打开药箱,取出银针,手法娴熟地在方运几个穴位上施针。
林焱在一旁紧张地看着,连呼吸都放轻了。来福则机灵地跑去小厨房,寻了个小泥炉来,又找管事婆子要了些炭,开始烧热水。
施针过后,方运的咳嗽似乎平复了一些,呼吸也不再那么急促。王老先生提笔开了药方,递给林焱:“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连服五日。切记,服药期间需静养,不可再劳神受寒,饮食需清淡温热。”
林焱接过药方,看也没看就递给来福:“速去保和堂照方抓药,最好的药材,不必计较银钱。”他又掏出几块较大的银锭,塞给王老先生作为诊金,“有劳老先生深夜出诊,这点心意,不成谢礼。”
王老先生见他行事果断,出手阔绰,且情真意切,不由得多看了这年纪轻轻的学子两眼,点了点头,收起银两,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这才提着药箱离去。
来福的动作也极快,不过两刻钟,便将几包捆扎好的药材并一个崭新的药罐子一并带了回来。林焱亲自看着来福在学舍廊下支起小泥炉,按照医嘱小心翼翼地煎药。苦涩的药味随着蒸汽弥漫开来,混合着风雪的气息,在这寒冷的冬夜里,竟透出一丝奇异的暖意。
药煎好后,林焱扶起昏沉沉的方运,一点点将温热的药汁喂他服下。或许是针灸和药物起了作用,或许是那床厚棉被带来了暖意,方运的额头不再那么烫人,呼吸也逐渐平稳下来,沉沉睡去。
林焱松了口气,这才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他和来福一起,将煎药的家伙事收拾干净,又给炭盆里添足了炭,确保学舍里暖意融融。
“少爷,您也歇会儿吧,这儿有奴才守着。”来福看着自家少爷眼下淡淡的青影,忍不住劝道。
林焱摇摇头,在炕沿坐下,拿起自己那本《春秋》笔记,就着灯光低声诵读起来:“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我方兄,亦是青松之质,定能挺过此关。”声音不大,却带着笃定。
第二天上午,方运是在一阵温暖的药香中醒来的。他睁开眼,只觉得浑身依旧酸软无力,但那股钻心蚀骨的寒意和高热的灼烧感已经消退大半。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床陌生的、厚实柔软的棉被,炕头的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学舍里惯有的阴冷。小几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和一碟清淡的小菜。
而林焱,正坐在他对面的书案前,专注地临摹着字帖,侧脸在晨曦和炭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沉静。
听到动静,林焱抬起头,见方运醒了,脸上露出笑容:“方兄,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他放下笔,走过来探了探方运的额头,“嗯,烧退了。先把粥喝了吧,王老先生嘱咐需清淡饮食。”
方运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粥菜,又看了看林焱眼中未褪的血丝,再想起昨夜迷迷糊糊中感受到的奔波、敷额、喂药……他并非愚钝之人,稍一联想,便明白了一切。自己这病,请医、抓药、添炭、加被……所费不赀,绝非他这个寒门学子能承担。是他这个同窗室友,在他无助之时,伸出了援手。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千言万语在胸口翻腾,最终只化作低哑的三个字:“林兄……多谢。”
声音虽轻,却沉重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那双平日里总是沉静甚至有些淡漠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林焱的身影,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受人恩惠的感激,有自身窘迫的难堪,更有一种……被这雪中送炭之举熨帖了的沉甸甸的暖意。
林焱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将粥碗往他面前又推了推,语气轻松:“你我同窗室友,说这些就见外了。赶紧把身子养好,大考在即,我还等着与方兄在乙班再做同窗呢!”
方运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端起那碗温热的粥,一口一口,认真地吃着。粥米的香甜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胃中,似乎也流遍了四肢百骸,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汹涌的波澜。这份恩情,太重了。他方运人微言轻,无以为报,唯有铭记于心。
窗外,风雪依旧,但丙字贰号学舍内,却因这少年间不言而喻的情谊,悄然筑起了一道抵御严寒的温暖壁垒。方运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