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林府精致的廊庑间。正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王氏与林如海之间的凝重气氛。白日里李同知家送来的那份厚礼和隐含的交易,像一块巨石压在林如海心头。他褪下官服,只着一件家常的深色直缀,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眉头紧锁。
王氏已卸了钗环,穿着一身柔软的寝衣,端着一盏温热的参茶走近,声音放得极柔:老爷,还在为漕粮的事烦心?李同知既然开了口,想必已有成算,您也不必过于忧虑。
林如海接过茶盏,却没有喝,叹了口气:漕运之事牵扯甚广,岂是那么容易解决的?陈继宗此人…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道,他那个二儿子,风评似乎不甚佳。
王氏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轻轻替林如海揉着太阳穴:老爷说的是,妾身也听闻了些许。年轻人嘛,难免有些孟浪。可陈家毕竟是正经官身,门风严谨,想必成家后自会收敛。重要的是,李同知手握实权,在松江府衙门里说得上话。如今文博刚与苏家定亲,苏家虽是巨富,终究是商贾,在官场上能给文博的助力有限。若能与陈家结亲,文武…不,是官商两道都有了依仗,文博将来的路岂不是顺畅许多?
她观察着林如海的脸色,见他并未立刻反驳,便继续加码,声音带着几分委屈与无奈:再说曦儿那丫头,自那日与我争执后,便一直冷着张脸,话也不肯多说一句。妾身这个做母亲的,难道不心疼她?可这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为她千挑万选,难道还会害她不成?那陈二公子纵然有些不足,可家世摆在那里,总好过那些不知根底的人家。若是错过了陈家,再想寻这等门第的亲事,怕是难了。
林如海沉默着,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他并非不知那陈二公子的纨绔之名,但王氏的话句句戳在他的顾虑上——儿子的前程,家族的维系,以及…眼前这看似解燃眉之急的漕运难题。他身为一家之主,一个父亲,一个官员,多重身份的重压让他难以喘息。
良久,他才疲惫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曦儿…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若她执意不肯…
父母之命,岂容她一再忤逆!王氏语气陡然转硬,随即又软了下来,老爷,妾身知道您疼她。可您想想,她如今这般抗拒,无非是听信了些流言蜚语,年纪小,不懂事。若我们做父母的再不替她拿定主意,难道真任由她剪了头发去做姑子?那才是真正毁了她!只要她点了头,嫁过去,见了世面,自然会明白我们的苦心。她紧紧握住林如海的手,老爷,这个恶人,便让妾身来做吧。为了文博,为了林家,也为了曦儿将来的安稳…
林如海看着妻子殷切又带着决绝的眼神,想起白日那匣沉甸甸的银子,想起官场上的波谲云诡,最终,他阖上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罢了…若她自己…不十分反对,便…依你之意吧。这话说得含糊,却已是默许。他将最终的决定权,推给了那个即将被命运裹挟的女儿,也推掉了自己身为父亲的一部分责任。
王氏眼底闪过一丝得色,知道事情已成定局。
翌日清晨,王氏再次踏入了林晓曦的闺房。这一次,她没有带任何丫鬟,独自一人。晨光透过窗棂,照亮了屋内简单的陈设,也照亮了林晓曦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她正对镜梳妆,动作缓慢,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抽离了这具美丽的躯壳。
曦儿。王氏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威严与悲悯的复杂语调。
林晓曦梳发的手顿了顿,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
王氏走到她身后,看着镜中女儿冰冷的容颜,缓缓道:昨夜,我与你父亲谈过了。她刻意停顿,观察着女儿的反应。林晓曦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陈家的事…你父亲的意思是,婚姻大事,终究要看你自己的意愿。王氏的话说得极其巧妙,将林如海的默许包装成了尊重,但是曦儿,你要明白,你父亲在官场不易,我们林家更需要稳固的依仗。你哥哥的前程,也系于此。你是个懂事的孩子,难道真要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名声,置家族利益于不顾,让你父母为难吗?
她从袖中取出那方林晓曦昨日绣的墨竹帕子,轻轻放在妆台上:你绣的这竹子,清高孤傲,可若离开了滋养它的土地,又能存活几时?女子在这世间,终究需要依靠。陈家那棵大树,或许不如你意,但至少能为你,为林家遮风挡雨。
林晓曦的目光落在帕子的墨竹上,那孤直的线条此刻看来如此刺眼。她想起母亲此刻看似商量实则不容置疑的语气。她想起自己那剪发为尼的威胁,在家族利益面前,显得多么苍白可笑。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深深的无力感。她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飞蛾,越是挣扎,束缚得越紧。
镜中的少女,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苦的弧度。她抬起眼,透过冰凉的铜镜,看向身后那个被称为的女人,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烟:
女儿…知道了。
没有愤怒,没有哭泣,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认命后的死寂。
王氏心中一松,随即又被那眼神中的冰冷刺得有些不自在。她还想再说些什么缓和气氛,林晓曦却已转过身,对她行了一个标准得挑不出任何错处的礼:母亲若无其他吩咐,女儿想一个人静一静。
逐客令下得礼貌而疏离。
王氏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道:好,你好生歇着。母亲…这就去准备。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让她感到窒息房间。
从那一刻起,林晓曦仿佛变了一个人。她依旧每日晨昏定省,对王氏行礼问安,姿态完美无瑕,却再不肯抬头与母亲对视,眼神淡漠得如同看着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对林文博,这个因她的牺牲而未来更加的兄长,她更是视若无睹,偶尔在回廊相遇,她也会提前避开,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吝于给予。
甚至有一次,林焱从县学回来,在二门处与正要出门的林晓曦迎面遇上。林焱依礼侧身让路,微微颔首。林晓曦脚步未停,目光却在他那身半旧儒衫和略显清瘦却异常挺拔的身姿上停留了一瞬。她看到他眉宇间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以及眼底深处那簇不曾熄灭的、名为进取的火苗。她的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茫然,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或许,还有一丝同为笼中鸟的悲哀?但那情绪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她便如同掠过墙角的一块青砖,面无表情地与他擦肩而过,留下一个决绝而孤寂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后。
林焱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眉头微蹙。他能感觉到这位嫡姐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气息。家族的倾轧,利益的交换,他无力改变,也无心过多置喙。只是,林晓曦的妥协,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这个时代女子普遍的无奈。这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唯有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挣脱这无形的枷锁,无论是庶出的身份,还是其他任何束缚。
他握了握拳,转身大步向自己的偏院走去。科考之路,是他唯一的,也是必须走通的道路。林府的宅院深深,有人得意于即将到来的联姻,有人在无声中埋葬了自己的韶华与期盼,而有人,则在沉默中积蓄着力量,准备搏击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