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凯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听着郑闲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敲碎了他过去几十年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
兄弟,亲情,家族……
在郑闲的眼里,这些都只是可以用来计算、交换、舍弃的筹码。
他忽然觉得很冷。
冷得刺骨。
他看着山谷里那些狂斧营将士的尸体,仿佛也看到了自己未来的下场。
今天可以是郑涛,明天……是不是就轮到他郑凯了?
……
西侧山林边缘。
郑涛带着不足两百人的残兵,冲出了箭雨的覆盖范围。
每个人都像从血水里捞出来一样,身上挂着彩,盔甲破损,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深入骨髓的悲愤。
“快!进林子!”
郑涛吼道,他知道,神机营的弓箭虽然停了,但追兵很快就会来。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冲入密林的瞬间,前方的阴影里,忽然亮起了十几点幽幽的寒光。
那是……弩箭的尖锋!
郑涛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还有埋伏?!
“戒备!”
残存的士兵下意识地举起盾牌和武器,摆出防御姿态,惊恐地看着前方。
一道窈窕却矫健的身影,从树影中缓缓走出。
那是一个女人。
她身着紧凑的黑色皮甲,勾勒出惊人的曲线,手中端着一具造型奇特的银色手弩,弩身上闪烁着淡淡的符文光泽。
她的脸上,带着一张银色的蝴蝶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冷的,带着一丝嘲弄的眼睛,和线条优美的下巴。
“别紧张。”
女人的声音清脆悦耳,但内容却让郑涛等人如临大敌。
“郑家的四公子,真是让我看了一场好戏。手足相残,同室操戈……啧啧,比我们这些‘外人’的生死搏杀,可要精彩多了。”
是李家的人!
郑涛握紧了手中的巨斧,手背上青筋暴起。
“滚开!”他嘶吼道,力气仿佛都用在了这两个字上。
他现在不想和任何人战斗,他只想找个地方,舔舐伤口,然后……复仇。
女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非但没有让开,反而向前走了两步。
她身后的十几名黑衣人,手中的弩箭齐齐对准了郑涛和他的残兵。只要她一声令下,他们这些人,立刻就会变成刺猬。
“别这么大火气嘛。”女人轻笑一声,“你的好三哥,在山谷那边,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你这条大鱼自己撞上去。你现在回去,是自寻死路。”
郑涛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面具女人歪了歪头,似乎在欣赏郑涛此刻的表情,“我叫李倾月。我父亲,李家的家主,刚刚应该就死在你们郑家的这场‘家宴’里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一丝悲伤,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
“按理说,我该杀了你,为你陪葬。可是……”
李倾月话锋一转,面具下的双眼,闪烁着精明而危险的光。
“杀了你,太便宜郑闲了。他费尽心机,不就是想让你死吗?我偏偏不让他如愿。”
她抬起手,银色的手弩在月光下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指向密林深处。
“跟我走。我能带你们离开这里,给你们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处。”
郑涛和他的部下们都愣住了。
跟她走?
跟一个刚刚还和他们不死不休的敌人走?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们凭什么信你?”郑涛身边的队长警惕地问道。
“凭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李倾月的声音冷了下来,“郑闲杀了我的父亲,也背叛了你的兄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道理,郑四公子不会不懂吧?”
她看着郑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可以给你提供庇护,提供情报,甚至提供武器。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活着。”
“活下去,像一根钉子,死死地钉在郑闲的咽喉里。让他寝食难安,让他为今天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你……愿意做这根钉子吗?”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郑涛看着眼前这个神秘的女人,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片洒满同袍鲜血的山谷。
仇恨的火焰,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和敌人合作?
这是背叛家族!
可……他的家族,已经先背叛了他!
他想起了大哥的沉默,想起了三哥那张微笑的脸。
他想起了兄弟们临死前,那绝望而不解的眼神。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冲垮了他最后的犹豫。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李倾月。
“好。”
只有一个字。
却重如泰山。李倾月转身,没有多余的废话。
她黑色的披风在夜风中扬起,像一只准备振翅的乌鸦。
她的手下迅速分列两侧,无声地让开一条通道,手中的弩箭却依旧没有放下,冰冷的箭头随着郑涛等人的移动而转动,像一群时刻准备扑杀的猎犬。
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合作是合作,但主导权在她手里。
郑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了心头翻涌的屈辱和不甘。他将沉重的巨斧扛在肩上,斧刃上凝固的血液在月光下呈现出暗紫色。
他对着身后仅存的七名兄弟,沙哑地开口:“走。”
没有人提出异议。
在绝对的武力压制和共同的仇恨面前,他们别无选择。
跟着一个敌人,总好过冲进另一个敌人的陷阱。
队伍在死寂的密林中穿行。
李倾月走在最前面,步伐轻盈得像一只狸猫,总能精准地避开脚下的枯枝和碎石,不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她的黑衣人们同样如此,十几个人走在林间,竟然只带起微弱的风声。
反观郑涛这边,个个带伤,盔甲破损,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哼。
这种对比,像一根根针,扎在郑涛和他的部下心上。
他们是郑家最精锐的“裂山”卫,曾几何tā们是郑家最精锐的“裂山”卫,曾几何时,他们才是这片山林里最可怕的猎手。
现在,却成了丧家之犬。
郑涛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李倾月那道窈窕又危险的背影上。
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对这片山林的地形了如指掌,甚至比他这个常年在此驻防的郑家四公子还要熟悉。他们走的,根本不是寻常山路,而是各种隐蔽的沟壑与岩缝。有好几次,他们几乎是贴着郑闲布下的暗哨边缘擦身而过。
郑涛能清晰地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犬吠声,甚至能闻到郑家军士身上特有的草药味。
他的心跳得像擂鼓。
他身边的兄弟们更是紧张到肌肉僵硬,手里的兵器握得死紧,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
然而,李倾月却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
她甚至有闲心停下来,侧耳倾听片刻,然后毫不犹豫地改变方向,带着他们钻进一个更深的、几乎被藤蔓完全遮蔽的山洞。
“休息一下。”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清冷,不带感情。
黑衣人立刻分散开来,占据了洞口和深处,动作熟练,分工明确,显然是久经训练。
郑涛的部下们终于松了口气,一个个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下去,大口喘着粗气,开始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口。撕开衣物,清洗血污,简陋的包扎,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剧痛。
郑涛靠在一块岩石上,巨斧就立在手边。他没有处理自己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只是冷冷地看着李倾月。
“你对这里很熟。”他用的是陈述句。
李倾月背对着他,正在用一块丝帕擦拭着她那把银色的手弩,闻言动作一顿。
“算是吧。”她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喜欢打猎。这里的每一只兔子,每一条毒蛇,都认识我。”
这个回答,敷衍得近乎傲慢。
郑涛没有追问。
他知道,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他需要这个女人,至少在逃出升天之前,他需要她的“向导”身份。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家宴”上的一幕幕。
父亲的尸体,大哥的沉默,三哥郑闲那张温和而致命的笑脸。
还有那些一起喝酒吃肉、一起上阵杀敌的兄弟,他们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
“为什么?”
郑涛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这片冰冷的黑暗。
“为什么?”
一个黑衣人走到郑涛面前,递过来一个瓷瓶。
“李小姐给的,金疮药。”黑衣人声音嘶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
郑涛睁开眼,看着那精致的白玉瓷瓶,瓶身上甚至还雕刻着细密的花纹。这玩意儿,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没有接。
“告诉她,我郑涛烂命一条,用不着这么好的东西。”
那黑衣人也不勉强,收回瓷瓶,转身就走。
“呵。”
黑暗中,传来李倾月一声极轻的嗤笑。
“郑四公子,你是在跟我赌气吗?”她转过身,面具下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别搞错了。我救你,不是因为你有多重要,而是因为你对郑闲来说,很重要。”
“你的命现在不是你自己的,是我的。我让你活着,你就得好好活着。别像个三岁孩子一样,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表达那点可怜的骨气。”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又准又狠,直插郑涛的心窝。
郑涛的呼吸猛地一滞,握着斧柄的手背上,青筋再次暴起。
“你想怎么样?”他咬着牙问。
“我想让你活得比谁都好。”李倾月走到他面前,将那个白玉瓷瓶强行塞进他手里,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养好伤,积蓄力量。然后,我会告诉你,该怎么把刀子,捅进郑闲的心脏。”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充满了蛊惑。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活下去,亲自去问他。”
郑涛死死攥着那个瓷瓶,坚硬的瓶身几乎要被他捏碎。
是啊。
他不能死。
他要回去,站到郑闲的面前,亲口问他一句——为什么!
他拔开瓶塞,将那带着异香的药粉,狠狠地倒在自己深可见骨的伤口上。
剧烈的刺痛让他浑身一颤,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死死盯着李倾月。
这个女人,比郑闲更像一条毒蛇。
和她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但现在,他已经身在地狱,又何惧与魔鬼共舞?
天色微明时,他们终于走出了山林。
眼前出现的,不是什么荒村野寺,而是喧嚣热闹的城南集市。
晨雾尚未散尽,卖早点的摊贩已经支起了炉灶,蒸汽升腾,混杂着食物的香气和人们的吆喝声,充满了烟火气。
郑涛和他的部下们都愣住了。
他们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狼狈不堪,与这片繁华景象格格不入,引来了不少路人惊疑的目光。
“跟上。”
李倾月的声音将他们从错愕中拉回。
她不知何时换下了一身夜行衣,穿上了一件普通的青色布裙,脸上的面具也换成了一张最寻常不过的女性面孔——不是面具,而是真正的人皮面具,精巧到看不出任何破绽。
就连她身后的那些黑衣人,也都换上了短打扮,变成了脚夫、伙计之类的模样,融入了人群。
只有郑涛他们,像一群扎眼的乌鸦,闯进了白鸽群里。
“这里……”郑涛身边的队长迟疑地开口,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我们来这里干什么?这不等于自投罗网吗?”
全城肯定都在搜捕他们。
躲进城里,还是最热闹的城南,这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李倾月没有回答,只是领着他们,拐进了一条挂满各色招牌的巷子。
巷子的尽头,是一座三层高的华丽建筑,朱红色的廊柱,金丝楠木的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听影阁。
这是一个戏楼。
而且是全城最大、最有名、消费最高的戏楼。
达官贵人、富商巨贾的销金窟。
郑涛彻底懵了。
他看着李倾月熟门熟路地走到戏楼的后门,用一种奇特的节奏敲了三下门。
门开了,一个睡眼惺忪的老头探出头。
当他看到李倾月递过去的一块不起眼的木牌时,老头脸上的困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