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从报纸后缓缓露出的脸,沟壑纵横,带着久经世事的沧桑,眼神却异常锐利清明——竟然是老枪。
刘致远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老枪不是应该早就离开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恰好在他最危急的时刻?
老枪放下报纸,动作不紧不慢,仿佛眼前的紧张局势与他无关。他甚至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然后才将目光投向那几个围住刘致远的男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缓缓扫过那几张凶悍的脸。
奇怪的是,那几个原本气势汹汹的男人,在被老枪目光扫过的瞬间,动作明显停滞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和犹豫。为首的那个,眼神在老枪和刘致远之间逡巡,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茶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其他茶客也察觉到气氛不对,纷纷低下头,或者假装继续吃东西,但眼角的余光都偷偷瞄向这边。
老枪依旧沉默着,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那从容不迫的姿态,与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终于,为首的那个男人咬了咬牙,似乎做出了决定。他狠狠地瞪了刘致远一眼,又忌惮地瞥了老枪一下,然后对着手下挥了挥手,用粤语低吼了一声:“撤!”
几个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迅速消失在茶室门口,仿佛从未出现过。
危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解除了。刘致远背靠着墙壁,浑身冷汗淋漓,心脏还在狂跳,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老枪是什么背景?为什么那些人看到他就像见了鬼一样?
阿杰也一脸愕然,他快步走到老枪桌前,语气带着惊讶和一丝恭敬:“枪叔?您怎么在这里?刚才那些是…?”
老枪这才放下茶杯,对阿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目光转向惊魂未定的刘致远,招了招手:“过来坐。”
刘致远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走到老枪桌旁坐下,感觉双腿还有些发软。
“枪叔,这…”阿杰疑惑地看着老枪,又看看刘致远。
“自己人。”老枪言简意赅地对阿杰说了一句,然后看向刘致远,眼神深邃,“小子,反应太慢,警惕性不够。如果不是我刚好在这里见个老朋友,你今天就得进去喝茶了。”
刘致远脸一红,无言以对。他确实缺乏经验,完全没料到会暴露得这么快。
“那些人…是谁?”他涩声问道。
“盯梢的。估计是跟着阿杰过来的,看到你接近他,就动手了。”老枪语气平淡,“看来对方也急了,手段越来越糙。”
阿杰闻言,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枪叔,夜澜那边情况怎么样?东西…”他看了一眼刘致远,没有明说。
刘致远立刻会意,他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确认安全,才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个微缩胶卷,迅速塞到阿杰手里。“夜澜老师让我交给你的。”
阿杰接过胶卷,飞快地藏好,重重松了口气:“太好了,有了这个,很多线索就能接上了。”他感激地看了刘致远一眼,“兄弟,谢了。冒这么大风险。”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老枪打断他们,神色严肃,“对方这次失手,肯定不会罢休。阿杰,你立刻回去,把东西处理好,准备发稿。动作要快,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明白。”阿杰点点头,不再多言,迅速起身离开了茶室。
现在,桌上只剩下老枪和刘致远。
老枪打量着刘致远,目光依旧锐利,但少了几分之前的审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你比我想象的有点胆色,就是还太嫩。”他顿了顿,问道,“为了一个只听过声音的人,跑到香港来蹚这趟浑水,值得吗?”
刘致远沉默了一下,抬起头,目光坦诚:“我不知道值不值得。但我知道,如果我不来,以后可能没脸再听她的节目,也没脸面对自己。”
老枪闻言,脸上那道深刻的皱纹似乎动了一下,像是笑了笑,又像是别的什么。“有点意思。”他站起身,“这里不能待了,跟我走。”
刘致远没有多问,此刻他只能选择相信这个神秘的老者。他跟着老枪走出陆羽茶室,穿过中环熙攘的人群,七拐八绕,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后街,最后进入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唐楼。
老枪的房间在顶楼,陈设极其简单,几乎没有什么个人物品,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显得冷清而克制。
“坐。”老枪指了指椅子,自己则靠在窗边,习惯性地观察着楼下的动静。
“枪叔,您…您到底是做什么的?”刘致远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老枪身上那种干练,警觉以及似乎能震慑住对方的特殊气场,绝非常人。
老枪转过身,看着刘致远,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知道九七快到了吧?”
刘致远点点头。1997年香港回归,这是举国皆知的大事。
“树欲静而风不止。”老枪的声音低沉下来,“越是临近这个时候,牛鬼蛇神就越是活跃。有人想趁着最后的机会捞一把,有人想埋钉子,有人想搅浑水…夜澜调查的那伙人,不过是其中一股而已。”
他走到桌边,拿起一个旧相框,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合影,几个穿着旧式军装的年轻人,意气风发。老枪的手指轻轻拂过相框。“我们这些老家伙,折腾了一辈子,就是不想看到这片土地再起波澜。有些事,明面上不好做,就需要有人在暗处盯着,在关键的时候,挡一挡,顶一顶。”
刘致远看着老枪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一些。老枪的身份可能很特殊,与维护香港平稳过渡的某种力量有关。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那些盯梢的人会如此忌惮他。
“那…夜澜老师她知道您的身份吗?”
“她知道一些,但知道得不多。”老枪放下相框,“她是个有良知的记者,她的调查从媒体角度切入,有时候反而能发现我们注意不到的角落。我们算是不同战线上的朋友。”
刘致远恍然大悟。原来夜澜背后,还有这样的支持。这也让他稍微松了口气,至少夜澜不是完全孤军奋战。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老枪问,“胶卷已经送到,你的任务基本完成了。可以想办法回深圳了。”
回深圳?刘致远愣了一下。是啊,他来香港的目的似乎已经达到了。可是想到夜澜还躺在医院里,想到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对手可能还会对她不利,他就觉得自己不能这么一走了之。
“夜澜老师…她一个人在医院,安全吗?”他担忧地问。
“医院那边,我已经安排了人暗中盯着。”老枪看了他一眼,“不过,对方吃了亏,可能会狗急跳墙。阿杰的报道一发,就是图穷匕见的时候。”
房间里陷入沉默。刘致远内心挣扎着。理智告诉他,应该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深圳,去面对他自己的那些问题——岌岌可危的工作,沉重的家庭负担,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但情感上,他又无法对夜澜的安危置之不理。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明明自己的日子还是一地鸡毛,却总忍不住想去管别人的瓦上霜。
“我想等她情况稳定些再走。”刘致远最终说道,声音不大,却带着决心。
老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劝,只是淡淡地说:“随你。不过在这里,一切要听我的安排。不能再擅自行动。”
接下来的两天,刘致远就待在老枪这间简陋的唐楼里,几乎足不出户。老枪偶尔出去,带回一些食物和外面的消息。通过老枪的只言片语,刘致远了解到阿杰那边正在加紧整理材料,报道很快就会见报。气氛越来越紧张。
他挂念着深圳的情况,用老枪提供的、据说相对安全的电话卡,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比之前精神了些,说是雪娇帮忙找了个老中医开了方子,调理得不错。父亲依旧沉默,但母亲说他开始每天出去遛弯,不像之前那样彻底消沉了。这让他稍微安心了一点。
他也想给陈静打个电话,解释一下,但拿起话筒,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什么?说自己在香港卷入了一场莫名其妙的风波?陈静会信吗?恐怕只会觉得他荒谬透顶,更加坐实了“不堪大用”的评价。最终,他颓然放下了电话。
第三天下午,老枪匆忙从外面回来,脸色异常凝重。
“出事了。”他劈头就说,“阿杰的办公室被人砸了,好在人没事,资料提前转移了。但对方显然急了,开始不择手段。”
他看向刘致远,眼神锐利:“夜澜在医院,可能也不安全了。我收到消息,有人冒充医护人员想混进她的病房,被我们的人拦下了。这里也不能待了,我们得马上转移,去医院接上夜澜,换个地方。”
刘致远的心猛地揪紧。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立刻起身,准备跟老枪离开。
就在这时,老枪的大哥大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老枪看了一眼号码,眉头紧锁,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刘致远隐约听到几个词:“…暴露了…他们有枪…快走…”
老枪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挂断电话,对刘致远低吼道:“快,从后门走,我们被包抄了。”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楼下传来了急促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粗暴的撞门声。
哐!哐!哐!
声音越来越近,直逼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