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四年孟秋,浩荡船队行至南洋赤坎礁海域。海风骤起时,郑和正立于“清和”号舰首,青布官袍被浪沫打湿仍纹丝不动,目光穿透铅灰色云层望向远方:“周老大,测水情。”
老水手周老大早已抄起测深锤,铅块坠入海中的“咚”声刚落,他便沉声道:“回大人,水深骤减,底下是暗礁群。”话音未落,“轰隆”一声闷响,尾队“长宁”号船底猛地撞上暗礁,船身剧烈摇晃,甲板上的木箱接连翻倒。
“慌什么!”物资官赵虎吼声如雷,他虽身材魁梧,却灵巧地跃过散落的绳索,一把扶住即将坠海的粮袋,“孙六,点清受损物资!狗剩,叫你师父来补船!”仓库小吏孙六攥着账簿手都在抖,却还是立刻蹲下身,用炭笔在纸上飞快记录:“赵大人,三箱瓷器碎了,还有两袋盐浸了水……”
马欢揉着被撞疼的额头凑过来,一边帮孙六捡散落的账册一边吐槽:“这礁石像藏在海里的拦路鬼,刚才差点把我那本《瀛涯胜览》给甩进海里。”话刚说完,就见小木匠狗剩挎着工具箱跑过来,身后跟着脸色铁青的王福:“师父,您慢着点,船还晃呢!”老木匠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慢个屁!船底破了洞,再慢全船人都得喂鱼!”
郑和此时已登上“长宁”号,脚步稳健如踏平地。他见王福正蹲在船舷边查看破损处,便轻声道:“王师傅,需多久能修好?”老木匠抬头抹了把汗,语气稍缓:“回大人,破了个两尺宽的口子,得用硬木嵌缝再浇桐油,至少要三个时辰。”
“好。”郑和转头吩咐,“赵虎,调二十袋稻谷压舱,稳住船身;刘先生,去看看有没有水手受伤;马欢,派两个通译到附近岛礁打探,若有土人聚落,好生沟通。”众人领命而去,唯有新兵李四攥着腰间弯刀,涨红了脸凑上前:“郑大人,我、我能做什么?我力气大,能搬木头!”
郑和看着他紧张又期待的模样,温声点头:“那就帮王师傅递工具,切记听老木匠吩咐,不可冒失。”李四立刻应了声“是”,快步跑到王福身边,笨手笨脚地递过刨子,却差点砸到狗剩的手。老木匠瞪了他一眼:“毛手毛脚的!拿稳了,这刨子比你岁数都大!”李四连忙道歉,狗剩却偷偷冲他挤了挤眼,塞给他一块晒干的海苔。
未过半个时辰,马欢带着两个通译回来,身后还跟着个挎着竹篮的妇人。“大人,这是附近沙洲上的张婶,她在这儿摆摊卖包子,说能帮咱们烧些热水。”张婶爽朗地走上前,把篮子往甲板上一放:“官爷和弟兄们都辛苦了,刚蒸好的菜包,趁热吃!”说着就拿起一个递到郑和面前,“您是领头的吧?看您站在这儿半天了,先垫垫肚子。”
郑和接过包子,温声道谢。正此时,刘先生从船舱走出来,眉头微蹙:“郑大人,有个水手被掉落的木箱砸伤了腿,需尽快正骨敷药。”张婶一听,立刻说:“刘先生要是缺药材,我家棚子后头种着薄荷和艾草,能消炎止痛,我这就去采!”
三个时辰后,夕阳染红海面。王福敲下最后一颗铁钉,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成了!再晾半个时辰,就能归队。”狗剩瘫坐在甲板上,嘴里叼着张婶给的包子,含糊不清地说:“师父,您太厉害了,这么大的洞都能补上。”老木匠哼了一声,却悄悄把自己的水壶递给他。
郑和望着重新稳固的“长宁”号,又看向忙碌后围坐在一起吃包子的众人——赵虎正和周老大比谁吃得多,马欢在给孙六讲刚才打探到的岛礁传说,李四捧着包子,正认真听刘先生讲药材知识。他抬手望向远方的船队,目光沉静而坚定:“传令下去,今夜在此锚泊,明日辰时,继续西行。”
海风拂过,带着海水的咸涩与包子的香气。夜色渐浓,船队的灯火如星辰落在海面,照亮了下西洋的漫漫长路。
次日辰时,船队拔锚西行,三日后抵达满剌加港。港口内桅杆如林,各色商船往来穿梭,香料与异域水果的香气随风飘来,让久在海上的众人精神一振。
郑和立于“清和”号船头,看着眼前繁华景象,对身旁的马欢道:“此地乃西洋要冲,先派人通报当地首领,再安排众人分拨补给。”马欢立刻应下,揣着译稿快步下船,刚踏上码头就被热闹景象吸引,却不忘回头叮嘱跟来的李四:“跟着我,别乱跑,这儿的土语你一句听不懂,丢了可没人找你。”李四攥紧腰间弯刀,使劲点头,眼睛却忍不住四处打量。
赵虎带着孙六和几个兵卒直奔物资仓库,刚推开仓门就皱起眉头:“这 sacks(麻袋)怎么堆得乱七八糟?孙六,把账簿拿出来,咱们逐样清点。”孙六连忙掏出账簿,手指却有些发颤——满剌加的仓库潮湿,不少香料都结了块,他一边记录一边小声说:“赵大人,这胡椒潮了,得赶紧通风晾晒,不然要发霉。”赵虎撸起袖子,扛起两袋胡椒就往外走:“废话!还不快叫人把干货都搬到码头空地上,再去跟当地商贩换些新鲜淡水和蔬果。”
码头另一侧,王福正带着狗剩检查从当地船厂借来的工具。老木匠拿起一把木锯,眯着眼看了看锯齿,重重哼了一声:“这活儿做得糙,锯齿都没磨齐,怎么锯硬木?”狗剩凑过来,小声说:“师父,凑合用用呗,总比咱们自己的锯子钝了强。”王福抬手敲了敲他的脑袋:“凑活?船板要是锯得不平整,出了海漏了水,你去堵?”说着就从工具箱里掏出磨石,蹲在地上细细打磨锯齿,狗剩见状,也赶紧拿起另一把锯子跟着磨。
郑和与当地首领寒暄过后,刚回到码头,就见张婶挎着竹篮迎面走来,篮子里除了包子,还多了些五颜六色的果子。“郑大人,您看这叫‘菠萝蜜’,当地商贩送我的,甜得很,您尝尝!”张婶说着就掰下一块递过来,又转身往正在晾晒香料的兵卒那边走,“弟兄们受累了,来吃口果子解解渴!”
不远处,刘先生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几株陌生的草药,身旁围了几个当地土人。马欢充当翻译,时不时插句嘴吐槽:“刘先生,他们说这草能治腹痛,您可得辨仔细了,别回头治出别的毛病。”刘先生没理会他的吐槽,仔细闻了闻草药的气味,又用指尖捻了捻叶片,对土人点了点头,马欢立刻翻译:“他说这草确实有温胃的功效,多谢你们。”土人见状,又热情地递过来几株草药。
周老大则带着几个老水手,在港口查看其他商船的船况。有个外国船长指着自己船的桅杆,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周老大虽听不懂,却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出了问题——桅杆连接处有裂痕。他当即比划着,示意对方用铁皮加固,外国船长恍然大悟,连忙竖大拇指道谢。
临近傍晚,补给工作渐入尾声。孙六抱着账簿跑到赵虎面前,脸上带着笑意:“赵大人,所有物资都清点核对完了,淡水、粮食、药材都补满了,还换了些当地的香料和水果。”赵虎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没说重话:“算你小子细心。”不远处,狗剩正捧着个大菠萝蜜,凑到李四身边分享,李四咬了一大口,甜得眯起了眼:“这果子也太甜了,比咱们船上的干果子好吃多了!”
郑和看着码头边忙碌又热闹的景象,目光落在众人身上——王福还在帮当地船厂的工匠打磨工具,马欢正跟几个商贩讨价还价,张婶在给兵卒们分包子,刘先生则在整理采来的草药。他抬手看了看天色,对身旁的随从道:“传令下去,今夜在此休整,明日卯时,船队继续出发。”
夜色降临,满剌加港的灯火与船队的灯火交相辉映,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与异域的风情。众人围坐在一起,分享着今日的见闻与收获,笑声与交谈声随着海风飘散,为接下来的航程积蓄着力量。
卯时的晨光刚刺破晨雾,满剌加港已响起整齐的号子声。郑和立于“清和”号主桅下,望着眼前铺展如陆地般的船队,抬手对身旁的旗手沉声道:“发旗语,各舰依次拔锚,按‘雁阵’列阵通行海峡。”
红旗升空的刹那,百余艘巨舰如苏醒的巨兽,缓缓动了起来。最前方的“清和”“惠康”“长宁”三艘宝船,船身高耸如楼阁,甲板至船底共五层,主桅需三人合抱才能围住,帆布展开时如垂天之云,被海风灌满后发出“哗啦啦”的巨响,连海面都跟着震颤。赵虎站在“清和”号的物资甲板上,看着水手们用绞盘吊起最后一桶淡水,嗓门震得人耳朵发疼:“都搭把手!把那批新换的柚木搬到中层舱,别让浪头打湿了!”孙六抱着账簿跟在后面,仰头望着比自己还高的粮囤,小声嘀咕:“这船要是装满了,怕是比陆地上的粮仓还能装。”
船队行至海峡入口,两侧山岛渐窄,海风也变得湍急。周老大站在船舷边,手里握着罗盘,目光扫过船队的阵型——宝船居中领航,两侧是载着兵卒的“马船”,船身虽比宝船略小,却更为灵活,甲板上的兵卒正整齐列队,李四握着弯刀站在队尾,望着身旁如城墙般的宝船,眼睛瞪得溜圆。再外侧是“粮船”与“水船”,船体宽大稳重,舱内堆满了稻谷、盐巴与密封的淡水罐,张婶正站在一艘粮船的甲板上,给帮忙搬粮的水手递热包子,她抬头望着前后相连的船队,忍不住感叹:“这船多的,连海面都快盖满了!”
马欢趴在“清和”号的船舷边,一边记录海峡的地形,一边跟身旁的郑和吐槽:“大人您看,对面岛上的土人都看呆了,怕是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船。”顺着他指的方向,果然能看到山岛上的土人举着长矛,远远望着船队,满脸惊奇。郑和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后方的“坐船”上——那是载着工匠与医官的船只,王福正带着狗剩在船尾修补一处松动的船板,老木匠拿着锤子敲得“砰砰”响,时不时骂两句“这海风太贼,刚修好的缝又松了”,狗剩则踮着脚举着钉子,生怕递慢了挨骂。
正午时分,船队驶入海峡最窄处。刘先生站在“坐船”的甲板上,整理着药箱,忽然指着海面惊呼:“那是什么?”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数条细长的独木舟从岛后驶出,舟上的土人举着弓箭,神色警惕。郑和立刻传令:“各舰稳住阵型,不得擅自放箭!马欢,喊话说明来意。”马欢立刻拿起铁皮喇叭,用当地土语大声喊:“我们是大明船队,途经此地,并无恶意!”
独木舟慢慢靠近,土人们望着眼前的巨舰,眼神从警惕变成了敬畏——宝船的船身比他们的独木舟高出十余丈,甲板上的水手如蝼蚁般忙碌,主桅上飘扬的“郑”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领头的土人首领对着“清和”号拱手,嘴里说着什么,马欢连忙翻译:“他说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船,以为是海上的神灵,特来拜见。”郑和颔首,命人取来两匹丝绸和一袋瓷器,递给土人首领。首领接过礼物,对着船队深深鞠躬,带着独木舟缓缓退去,始终不敢靠近巨舰。
夕阳西下时,船队终于驶出海峡,海面重新变得开阔。赵虎累得瘫坐在甲板上,灌了一大口淡水:“这海峡真折腾人,光稳住船身就用了大半力气。”孙六凑过来,献宝似的翻开账簿:“赵大人,您看,就算过了海峡,咱们的物资还够支撑一个月呢!”不远处,狗剩正缠着周老大问东问西:“周叔,这宝船到底能装多少人啊?要是遇到大风浪,真的不会翻吗?”周老大难得开口,声音低沉:“这船是王师傅他们一斧一凿造的,船底有压舱石,船身有水密舱,就算破了几处,也沉不了。”
郑和立于舰首,望着渐渐融入夜色的船队——百余艘巨舰的灯火连成一片,从船头望不到船尾,如一条巨大的火龙游弋在海上。海风带着远处岛屿的草木清香,耳边是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还有甲板上众人的谈笑声。他抬手抚过腰间的令牌,目光坚定地望向西方:“传令各舰,今夜保持阵型航行,明日,向古里国进发。”
夜渐深,巨舰的轮廓在月光下愈发雄伟,船队劈开海浪,朝着未知的远方继续前行,留下的航迹如银带般,在海面上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