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三年,苏州刘家港的晨雾还没散尽,码头的青石板路已被脚步声敲得发烫。天刚蒙蒙亮,东边的海平面只泛着一丝淡金,送行的百姓却已挤得像码头上堆着的盐袋,连桅杆间的绳网里都扒着半大孩子,手里攥着爹娘给的麦饼,眼睛直勾勾盯着停泊在港内的宝船。
那船当真是世间少见的巨物——船体宽得能并排跑三辆马车,桅杆高得快戳进晨雾里,船身刷着朱红漆,船头雕刻的兽首嘴里衔着铜铃,风一吹就“叮铃”响,像是在跟码头上的人打招呼。岸边的张婶挤在最前面,蓝布围裙上沾着面粉,手里的布包被她抱得紧紧的,里面是刚蒸好的肉包子,热气把布包都熏得发潮。见穿着短打的船员扛着木箱从身边过,她就赶紧掏出一个塞过去:“小伙子,拿着路上吃!海上风大,填肚子要紧!”
船员们大多笑着接了,有的还会回一句“谢张婶”,也有几个脸生的新兵,红着脸不敢接,被同伴推了一把才慌忙道谢。张婶看着他们,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当年你爹跟船去东洋,我也给过他包子呢!”
宝船的船头甲板上,郑和正站在那里。他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官服,腰间系着玉带,手里攥着一面杏黄色的小旗,旗角绣着个“郑”字。晨雾沾在他的官帽上,凝出细小的水珠,他却像没察觉似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海平面上,神色平静得像港里的水。身后的亲兵捧着海图,小声提醒:“大人,离预定起航时辰还有一刻钟。”郑和点点头,指尖在小旗上轻轻摩挲——这面旗,他昨晚在灯下缝了又缝,针脚密得像渔网,就盼着今天能顺利扬起。
“嘿!最后一袋胡椒搬完了!”
一声粗亮的喊叫声从船尾传来,赵虎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把肩上的麻布袋往甲板上一放,袋子落地时溅起几粒棕红色的胡椒籽。他穿着件粗布短褂,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胳膊,上面还沾着点木屑——刚才搬箱子时不小心蹭到的。马欢正靠在船舷边整理译稿本,听见声音抬头看过去,嘴角忍不住勾了勾:“赵哥,你这力气,要是去拉纤,能顶三个壮汉。”
赵虎走过来,拿起马欢放在旁边的水囊灌了一口,水顺着嘴角流到脖子上,他也不在意,用袖子一擦:“你少跟我贫嘴。说真的,都准备好了,就等郑大人下令——对了,你昨晚去找郑大人,回来的时候脸皱得跟腌菜似的,到底说啥了?”
马欢手里的笔顿了顿,想起昨晚在郑和舱里的情景——郑和拿着一份西洋海域的旧图,指着一处模糊的标记说“这地方可能有暗礁”,还嘱咐他多准备几份常用语的译稿,怕到时候跟当地部落沟通不顺畅。他刚想跟赵虎细说,就听见船头传来郑和的声音,清亮得像穿透晨雾的钟声:“起航!”
话音刚落,船员们就动了起来。负责起锚的几个壮汉喊着号子,把缠着粗绳的绞盘转得“嘎吱”响,沉重的铁锚从水里慢慢升起来,带着一串串水珠落在甲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桅杆上的大明旗帜被水手们拉了起来,红底黄纹的旗子一展开,就被海风裹着飘了起来,“哗啦啦”的响声在码头上回荡,像是在唱一支雄浑的歌。
宝船缓缓驶离码头,船身推开海水,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后面跟着的几十艘小船也依次动了,有的装着粮食,有的载着丝绸,还有的是护卫用的兵船,远远看去,整支船队像一条长龙在海上游,龙头是那艘巨大的宝船,龙身是跟着的小船,在淡金色的晨光里,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岸上的百姓挥舞着手臂,喊着“一路平安”,声音此起彼伏。张婶站在最前面,手里的包子举得老高,嗓子都喊哑了:“小伙子们,早点回来啊!我还给你们蒸包子!”她身边的孩子也跟着喊,手里的麦饼都快挥掉了。
李四站在船舷边,看着越来越远的码头,眼睛有点红。他是个刚入伍的新兵,这是第一次出海,出发前爹娘在村口送他,娘哭得直抹眼泪,爹拍着他的肩膀说“要给家里争光”。现在看着熟悉的码头慢慢变小,他鼻子一酸,却还是强忍着泪,笑着对马欢说:“马通译,咱们真的起航了!以后就能看到西洋的样子了,你说那边的人,是不是也吃包子啊?”
马欢看着他憨厚的样子,心里也软了,刚想安慰他几句,忽然瞥见远处的海面上有个小点正快速靠近。他眯起眼睛仔细一看,是艘小快船,船帆被风吹得鼓鼓的,船上有个人挥舞着手臂,还在喊着什么。“哎,那是什么?”马欢指着那个方向,语气里带着疑惑。
赵虎也凑过来看,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这是谁啊?都起航了,还追过来干啥?难不成是忘了带东西?”他刚说完,小快船就离得更近了,船上人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带着点气喘吁吁的调子:“马通译!等一下!马通译!”
马欢一愣——这声音有点耳熟。他再仔细看,才认出船上的人是仓库的小吏孙六。孙六平时在仓库里负责登记物资,性子胆小,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今天怎么敢驾着小快船追上来?
小快船很快就追上了宝船,孙六抓着船边的栏杆,气喘吁吁地喊:“马、马通译!你昨儿把译稿本落在仓库了!我、我给你送过来!”他手里抱着个布包,因为跑得太急,布包的带子都松了,差点掉下去。
马欢这才想起,昨晚整理译稿时,因为郑和突然叫他,他慌乱中把译稿本落在了仓库的桌子上。他赶紧让身边的水手放下绳子,对着孙六喊:“你小心点,抓稳绳子!”
孙六点点头,把布包背在背上,双手抓着绳子,被水手们慢慢拉上了宝船。刚一踏上甲板,他就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把衣服都浸湿了。马欢走过去,把水囊递给他:“孙兄,辛苦你了。你怎么知道我把译稿本落了?”
孙六喝了口水,缓了缓神,才说:“我今早去仓库盘点,看见你的译稿本放在桌子上,想着你肯定急用,就赶紧驾着小快船追过来了。还好赶上了,要是晚一步,就看不到你们的船了。”
马欢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他的译稿本——蓝色的封皮上,他昨天不小心滴上的一滴墨水还在,心里一下子松了口气:“谢谢你啊孙六,要是这译稿本丢了,到了西洋,我可就成了睁眼瞎,啥也干不了了。”
孙六摆了摆手,笑着说:“没事,应该的。咱们都是为船队办事,互相帮忙是应该的。对了,马通译,这布包里还有张纸条,是我捡译稿本的时候发现的,夹在里面,不知道是谁放的。我看上面画着奇怪的东西,就一起给你带来了。”
马欢心里一动,赶紧从布包里拿出纸条。那是一张泛黄的纸,边缘有点磨损,像是放了很久。纸上画着个奇怪的符号,歪歪扭扭的,有点像“礁”字,又不太像,符号旁边写着四个小字:“小心黑礁湾”。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就只有这四个小字和一个符号,像是谁随手写的。
马欢拿着纸条,心里“怦怦”跳了起来。黑礁湾?他跟着郑和准备出海的时候,看过不少西洋海域的资料,却从没听过这个地方。是谁放的纸条?是之前给他们送醒神草的那个人吗?上次船队准备物资的时候,有人在医官刘先生的药箱里放了一包醒神草,说是能让船员在海上提神,却没留下名字。这次又送来警告纸条,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赵虎凑过来看了看纸条,也纳闷了:“黑礁湾?啥地方?我跟船跑过几次东洋,也没听过这个名字。周老大,你是老水手了,见多识广,你听过吗?”
正在船头看罗盘的周老大听见声音,走了过来。他穿着件深蓝色的水手服,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那是常年在海上被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他接过纸条,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上面的符号,脸色忽然变了,手里的罗盘都晃了一下。“这个符号……”周老大的声音有点沙哑,“我好像在哪见过!上次去暹罗,有个老水手跟我喝酒,他说过,这是西洋那边一个危险海域的标记,叫‘黑礁湾’。那地方海底全是暗礁,礁石上长着黑褐色的海藻,远远看去跟海水一个颜色,船要是撞上去,准得碎成木头片,连求救的时间都没有!”
马欢心里一紧:“那老水手没说黑礁湾在哪吗?咱们的航线会经过那里吗?”
周老大摇了摇头,眉头皱得紧紧的:“他只说那地方在西洋深处,离咱们常走的航线还远着呢。按说咱们这次去西洋,走的是郑和大人规划的新航线,不该经过黑礁湾啊。怎么会有人提醒咱们小心?”
正在这时,郑和走了过来。他刚才在舱里看海图,听见外面的动静,就出来了。他接过马欢手里的纸条,仔细看了看,眉头也皱了起来,手指在“小心黑礁湾”那四个字上轻轻划过。“看来,有人在暗中盯着咱们的船队。”郑和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之前送醒神草,现在又递警告纸条,这个人到底是谁?是朋友,还是敌人?”
甲板上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海风呼啸的声音,吹得大明旗帜猎猎作响。船员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偷偷往这边看,眼神里带着疑惑和紧张。谁也没想到,刚起航就遇到这样的事——神秘的醒神草,匿名的警告,还有那个从没听过的黑礁湾,这趟航行,好像从一开始就裹着一层迷雾。
宝船继续在海上航行,晨雾已经散了,太阳升得越来越高,金色的阳光洒在海面上,把海水染成了一片金箔,波光粼粼的,美得像一幅画。马欢拿着纸条,站在船头,看着远处的海平面,心里却一点也不轻松。手里的纸条薄薄的,却像块烫手的山芋,他捏着纸条的边角,指节都有点发白。
他想起昨晚整理译稿时,刘先生来送药,说“最近海上湿气重,多喝点驱寒的药”,还顺便提了一句“醒神草的药性很特别,除了提神,好像还有别的功效”。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醒神草真的只是用来提神的吗?那个送醒神草的人,跟放警告纸条的人,是不是同一个?
“马通译,发啥呆呢?”赵虎拍了拍他的肩膀,手里拿着个腌菜罐,“李四那小子把腌菜罐弄倒了,我帮他重新绑一下。你也别想太多,有郑大人在,啥危险都能应付。”
马欢回头一看,李四正蹲在甲板上,红着脸捡洒出来的腌菜,嘴里还念叨着“都怪我,太冒失了”。赵虎走过去,一把夺过李四手里的绳子,粗声粗气地说:“你一边去,这点活都干不好,还想当水手?”嘴上说着严厉的话,手里的动作却很轻柔,把腌菜罐绑得结结实实的。
周老大又回到了船头,手里拿着罗盘,眼睛紧紧盯着指针,一动不动。罗盘上的指针在阳光下闪着银光,随着船身的晃动轻轻摆动,却始终指向南方。他脸上的皱纹绷得紧紧的,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偶尔会抬头看一眼远处的海面,眼神里满是警惕。
郑和站在船中央的舵楼边,手里拿着海图,正跟几个负责领航的水手说话。他的脸色很平静,嘴角却抿得紧紧的,偶尔会指着海图上的某一点,低声嘱咐几句。阳光落在他的官服上,把石青色的布料染成了淡蓝色,却一点也没削弱他身上的威严——那是常年统领船队,在风浪里练出来的气场。
马欢深吸了一口气,把纸条叠好,放进布包里。海风带着海水的咸味,吹在脸上,让他清醒了不少。不管前面有啥危险,他们都得走下去。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航程,是整个船队的航程,是大明朝的航程——他们要带着丝绸、瓷器,去西洋各国,跟他们交朋友,把大明的文化传出去。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糖块,那是出发前赵虎给的。赵虎说“海上的日子苦,吃块糖能甜点心”,还特意把自己仅有的几块糖分了他一半。马欢拿出一块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慢慢传到心里,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点。
“不管了,先把糖吃完。”马欢小声对自己说,“剩下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反正有赵哥、周老大、郑大人在,还有这么多兄弟一起,啥危险都能扛过去。”
只是他没注意到,远处的海面上,有一艘小快船正远远地跟着他们。那艘船很小,船帆是深灰色的,不仔细看,根本分不清是船还是海上的浮木。船上站着一个人,戴着顶宽大的斗笠,斗笠的边缘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手里拿着一个望远镜,正看着宝船的方向,嘴角勾起了一抹奇怪的笑——那笑容里,有期待,有警惕,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海风把斗笠的带子吹得飘了起来,那人抬手把带子系紧,目光依旧落在宝船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海面上的阳光越来越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船板上,像一个模糊的谜团。
宝船还在往前航行,大明旗帜在风里飘得更欢了。马欢站在船头,看着金色的海面,心里虽然还有疑惑,却多了几分坚定。他知道,这趟航程肯定不会一帆风顺,会有风浪,会有暗礁,还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危险。但他也相信,只要他们一起努力,互相扶持,就一定能到达西洋,完成这趟意义非凡的旅程。
只是他不知道,那个戴斗笠的神秘人,很快就会再次出现,而黑礁湾的危险,也比他们想象的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