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满壁书卷前跳跃,却驱不散室内的阴霾。
刘昌龄猛地转身,胸膛剧烈起伏,指着刘宝儿,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嘶哑变形:
“跪下!”
刘宝儿依言,缓缓跪在冰冷的地面,垂首柔顺道:“女儿知错,请父亲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
“知错?你知什么错!”刘昌龄见她如此,怒火更炽。
“我刘昌龄一生清正,竟教养出与男子私相授受、罔顾礼法的女儿!”
“对方还是……还是那个目中无人、顽劣不堪的太子!你让我日后有何颜面立于朝堂?有何颜面去见刘家列祖列宗?!”
他痛心疾首,将书案拍得震天响:
“你可知那尹昊清是何等秉性?他昔日如何羞辱为父,你可还记得?他行事全凭喜怒,荒唐跋扈!如今对你,不过是一时兴起,贪图新鲜!你竟如此糊涂,信他的花言巧语,将来必有噬脐之悔!”
刘宝儿抬起头,膝行几步,拉住父亲的衣摆,殷切地看着他,语气却并非全是委屈,更多是理解和试图安抚。
她并未直接反驳父亲对太子的贬斥,反而顺着他的话,轻声道:
“父亲息怒。您骂得对,太子殿下过往确有不妥之处,行事孟浪,不知收敛,惹您生气,也令朝中许多正直之臣失望。女儿起初,心中亦是惶恐不安。”
见她竟也“认同”自己对太子的评价,刘昌龄满腔的怒火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由得愣了一瞬,气势稍缓。
刘宝儿抓住这瞬息的机会,话锋悄然一转,语气依旧柔和,却带上了坚决的意味:
“可是父亲,您不会想到,就是这样的太子再永州时为了救我,不顾性命跳下激流中救我性命。”
刘昌龄愣住,他敢想象养尊处优的太子会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去救自己的女儿。
刘宝儿继续劝慰:“您可曾想过,为何近来朝堂之上,殿下处理漕运、论及水患时,能提出那般切中要害、顾及民生的策论?为何连向来严谨的李太傅,也曾对殿下近日的见解微微颔首?”
刘昌龄蹙眉,他自然注意到了太子的变化,只是从未将之与女儿联系起来。
刘宝儿继续道,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父亲,殿下并非顽石。他心中有社稷,只是昔日无人能以他接受的方式引导。女儿不才,侥幸于他有救命之恩,得他几分信任。便时常在他面前,以民间见闻为例,剖析利弊,将父亲您平日教导女儿的为官为人之道,潜移默化地说与他听。”
她目光恳切地望着父亲:“父亲,您看最近的漕运改制方案,其中以工代赈之策,是否比单纯加征徭役更得民心?那正是女儿依据幼时随师父在外游历所见,向殿下提议的。殿下他……听进去了,并且力排众议,付诸实践。”
刘昌龄瞳孔微缩,漕运新策他确实仔细看过,其中精妙处曾让他暗自惊讶,原来根源竟在此处?
他脸色变幻不定,怀疑与一丝极细微的动摇在交织。
“你……你竟能影响他至此?”他的语气不再全是愤怒,带上了难以置信的审视。
“女儿不敢妄言能完全左右殿下,但殿下确愿意听女儿几分浅见。”刘宝儿姿态放得极低,却巧妙地将自己的影响力摆了出来。
“父亲,殿下是未来的一国之君。若女儿的存在,能让他多听一句民间疾苦,多一份仁政爱民之心,能将他引向一位明君的道路,这……”
“难道不是于国于民都有益之事吗?女儿并非不知风险,但若能以微薄之力,正储君之德,导社稷之向,纵有千般责难,女儿亦觉值得。”
她的话语,将儿女私情悄然升华到了家国天下的层面。
刘昌龄沉默了。
他死死盯着女儿,试图从她清澈坦荡的眼中看到了无比的真诚与一种超越年龄的睿智和担当。
他不得不承认,女儿的话,触动了他作为臣子最深处的理想——辅佐明君。
然而,对太子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以及对女儿处境的担忧,依旧占据上风。
他重重哼了一声:“巧言令色!就算他暂时听你的,又如何能保证他对你是真心?而非利用?皇室之中,何来真情可言!”
刘宝儿知道,这是父亲最后,也是最坚固的心防。她深吸一口气,掷出了最后的筹码。
“父亲既然不信,女儿愿与父亲立下一个赌约。”
“赌约?”刘昌龄眯起眼。
“是。”刘宝儿目光坚定,“请父亲给他三个考验。这三件事,需是能检验殿下真心与担当,且不违背道义、不损害国本之事。若殿下能为了女儿,真心实意、不畏艰难地完成这三件事,便请父亲相信,殿下对女儿之心非假,其改过向善之志非虚,至少……值得父亲您给予一次观察和信任的机会。”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带着力量:“若殿下做不到,或中途退缩,又或显露出丝毫虚情假意,无需父亲再言,女儿自当斩断情丝,从此谨守闺训,再不言‘情’字,一切但凭父亲安排。”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刘昌龄死死地看着女儿,她跪在那里,身形单薄,眼神却亮得惊人,那里面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智慧、勇气和深情的火焰。
这个赌约,太过大胆,也太过冒险。
他内心深处,何尝不希望太子真的如女儿所说,已经改变?那于国而言,是天大的幸事。
刘昌龄内心翻动,想的更加长远:
走卒得贤妻,家室和睦,日子越过越富足。
官宦得贤妻,不贪慕虚荣,不干涉公务,时时规劝夫君秉公守法,则门风清正,福泽绵长。
明君得贤妻,能明是非,辨忠奸,于君王骄矜时劝其收敛,于朝政弊端时提醒匡正——自己女儿能担起这个重担吗?
良久,刘昌龄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硬:
“好!刘宝儿,这是你说的!我便与你立此赌约!你若输了,从此便与他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女儿,遵命。”刘宝儿深深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