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真的是报应,那我林素月也认了。”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那双锐利的眸子紧紧锁着裴清,“但这个孩子,是我的血脉,你,也是我认定的人。婚事,不会更改。下月初八,你准备一下。”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裴清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眼神没有丝毫波澜。
他仿佛没有听到她关于婚事的最终宣判,又或者他听到了,却已懒得再为此浪费一丝情绪。
这种沉默,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林素月感到无力。
她像一拳头打在了最柔软的棉花上,所有的力气都被吞噬殆尽,只留下空落落的憋闷。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试图用自己都觉得生硬的声音,再缓和一下气氛:“辞玉,我知道你心里有怨。但成亲之后,我会让你看到我的诚意。静心园会很安全,你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我们的孩子也会在安稳的环境中长大……”
她说着那些自己构想的未来图景,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有些空洞。
裴清依旧毫无反应,仿佛她只是在自言自语。
他的目光甚至从她脸上移开,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被高墙框住的有限天空,眼神飘忽,像是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
林素月的话语渐渐停了下来。
她看着他这副完全将自己隔绝在外的模样,只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愿意给出的,他偏偏不屑一顾。
就在这时,裴清忽然喃喃地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梦呓。
“我不想要一个开青楼的妻主……”
林素月浑身一震,瞳孔微缩。
裴清似乎并没有在意她的反应,他依旧望着窗外,眼神迷离,仿佛透过那方天空,看到了某个不存在的安宁的桃源。
“我的妻主……”他声音轻柔,带着一种纯粹的憧憬,“应该是温柔的,会保护我,能让我感到安心的人……不需要多么富贵,也不需要多大的权势……就像,就像……”
他的话语在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内心深处,两个模糊而温暖的身影一闪而过——一个是曾给予他短暂庇护和守护的楚湘,另一个,或许是更早以前,英气而正直的落霞山庄少主。
“……就像寻常人家那样,平平淡淡的就好。”他最终没有说出任何名字,只是将那份憧憬,归结为最朴素的愿望。
林素月的脸色在他那句“开青楼的妻主”出口时,就已经沉了下来。
此刻听他描绘着那幅“平淡安稳”的画卷,心中更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怒意。
他口中那个理想的妻主形象,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了她的反面——她强势、控制欲强、身处漩涡中心,并且,正是经营着让他最为不齿的醉仙楼。
她看着他苍白侧脸上那抹虚幻的向往,一股莫名的冲动让她脱口而出,语气带着一丝尖锐:
“你以为那样的生活就真的存在吗?在这世道,没有权势财富,何来安稳平淡?天真!”
裴清似乎被她的声音从回忆中惊醒。
“为什么?”他轻声问,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探寻,“你已经这么富有了,你的生意遍布南北,那么多正经行当可以赚钱,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还要开着醉仙楼?”
他目光紧紧盯着林素月,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进她心底最深处。
“为什么还要用药物,用锁链,用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去控制、去逼迫那些身不由己的男子?看着他们像我一样,在泥泞里挣扎,被迫卖笑,甚至……失去性命,你就真的那么开心吗?”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语气平静,却像重锤般敲打在林素月的心上。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她变得有些僵硬的脸。
林素月沉默了。
她没有想到裴清会如此直接地问出这个问题,更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因为这个问题,而产生一瞬间的狼狈。
她避开他过于澄澈的目光,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
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夜色笼罩下,显得静谧而祥和,与她内心翻涌的暗流截然不同。
良久,就在裴清以为她不会回答,或者会用谎言搪塞过去时,她低沉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带着一种罕见的卸下伪装后的疲惫。
“开心?”她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愉悦,只有冰冷的嘲讽,不知是对这世道,还是对她自己,“你以为我经营醉仙楼,是为了寻开心?”
她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裴清身上,那里面没有了平时的算计,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
“醉仙楼,它从来就不只是一座青楼。”她的声音很沉,“它是锦阳城,乃至京城,最大、最隐秘的情报中枢。达官显贵,江湖豪客,三教九流……这里汇聚了太多秘密。一杯酒,一曲舞,一夜温存,换来的可能是一条足以让对手万劫不复的消息,或是一份能决定边境战事动向的军情。”
裴清静静地听着,脸上适时地流露出适当的震惊与不解,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初次接触黑暗真相的“苏辞玉”。
然而在他内心深处,系统正在冷静地记录和分析着林素月吐露的每一个字,评估着其价值。
“获取情报?”他适时地发出疑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仅仅是为了获取情报?”
林素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她还是说了下去,或许是觉得告诉他也无妨,或许是想让他明白她的“身不由己”。
“一开始,或许是为了扩张。但当你掌握的秘密足够多,触角伸得足够长时,你就再也无法独善其身了。”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深陷泥潭的无力感,“朝中的某些大人物,需要这些情报来巩固权位;边境的将领,需要这些消息来预判敌情;甚至……还有一些隐藏在更深处,连我都无法完全窥探的势力,他们也通过醉仙楼,进行着各种交易和制衡。”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裴清,眼神复杂。
“我早已不是醉仙楼唯一的主人,它牵扯的利益网太大,太深。我坐在这个位置上,看似风光,实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一旦我试图抽身,等待我的,不仅仅是失去财富和地位那么简单……”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寒意:
“我会死。”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裴清垂下了眼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所以……”他轻轻开口,“你已经……脱不了身了,是吗?”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林素月看着裴清低垂的头颅,看着他单薄的身形。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