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静心园这方精致的牢笼里,仿佛凝滞了一般,缓慢地流淌。
裴清依旧维持着他那副心如死灰的假面,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待在房中,或是坐在廊下,目光空茫地望着远处,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琉璃美人。
林素月来的次数不算频繁,但每次到来,都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试图激起波澜,却往往只换来更深沉的死寂。
她尝试过用物质讨好他,送来最精致的吃食、最华美的衣衫、最稀罕的玩物,裴清只是淡漠地扫一眼,便让侍男收起来,从未见他展露过一丝欢颜。
她也尝试过与他谈论外界之事,或是说些软话,得到的永远是他的沉默或几句能将人肺管子戳穿的冷语。
几次三番下来,林素月感觉自己像是在对着一堵冰冷坚硬的墙壁说话,所有的力气都打在了空处,徒留一腔无处发泄的憋闷。
她生性强势,何曾如此迁就、忍耐过一个人?
可偏偏,面对这个油盐不进的男人,她打不得,骂了无用,杀又舍不得。
这日午后,林素月再次踏入静心园。
她挥退了侍男,独自走进内室。
裴清正靠在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不知神游何方。
林素月在他身旁坐下。
室内静默了片刻,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
林素月深吸一口气,决定直接切入主题,这也是她今日来的主要目的。
“凤三娘那边,我的人已经撤了。”
果然,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撬动了裴清那副冰冷的躯壳。
他缓缓转过头,空洞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聚焦,落在林素月脸上。
林素月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醋意。
她继续道:“商路上的打压,散布的流言,还有官府那边我能疏通的关系,都已经停了。我履行了我的承诺。”
裴清静静地看了她几秒,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
随即,他眼中那点微光缓缓散去,重新变得淡漠,他轻轻“嗯”了一声,仿佛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然后便欲转回头去。
“但是,”林素月话锋一转,成功止住了他的动作,“事情没那么简单。我收手了,不代表别人也会收手。朝廷里那股盯着她的势力,依旧在发力。她名下最重要的几条商路已经被卡死,几个心腹掌柜也被下了狱,罪名不小。所以,她现在能不能从那个地方出来,什么时候能出来,已非我能掌控。”
她说完,仔细观察着裴清的反应。
她预想着他会失望,会焦急,甚至会再次用那种冰冷的眼神质问她。
然而,裴清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窗外,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释然:
“是么……那也是她的命数了。”
他的反应太过平静,平静得让林素月有些意外,甚至隐隐觉得不对劲。
这不像他。
按照他之前对凤三娘的维护,不该是如此轻描淡写的态度。
一丝疑虑在她心中闪过,但很快被另一个更重要的念头压下。
她今日来,不仅仅是为了告知凤三娘的近况。
“既然她的事已了,你也该收收心,想想我们的事了。”
林素月身体前倾,靠近他一些,“你的身子需要静养,但我们的婚事也不能一直这样拖着。我已经让人看好了日子,下月初八,是个黄道吉日。我们在静心园把婚事办了,虽不能大操大办,但也绝不会委屈了你。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林素月名正言顺的丈夫,安心在这里养胎,不要再为那些不相干的人劳神伤心。”
她说着,手自然而然地伸过去,想要覆上他放在膝上的手。
裴清却像是被毒蛇触碰一般,猛地将手缩回,速度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他抬起头,那双刚刚还带着释然的眸子,瞬间结满了寒冰,锐利地刺向林素月。
“成亲?”他嗤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林素月,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林素月的手僵在半空,脸色沉了下来:“我们是什么关系?你是我的男人,是我未来孩子的父亲!”
“交易。”裴清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斩钉截铁,“我们之间,只有交易。我留下,生下这个孩子,你放过凤三娘。仅此而已。何来感情?又何需用婚姻这种虚伪的形式来捆绑?”
“你!”
林素月被他这直白气得胸口发闷,她强压着火气,试图跟他讲“道理”,“苏辞玉,过去是我亏待了你,但我现在愿意补偿你,给你名分,让你和孩子有个堂堂正正的身份,这难道还不够吗?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培养?”裴清打断她,“楼主大人,你是在自欺欺人,还是把我当成了傻子?”
他微微凑近她,压低了声音:
“你难道忘了?我是谁?我是苏辞玉,是前醉仙楼的头牌‘玉公子’。”他语气轻佻,带着自暴自弃,“一个在风月场里,被无数女人品尝过的残花败柳。一个连自己都数不清,到底被多少人碰过的玩物。”
他看到林素月的瞳孔猛地收缩,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难看,心中带着股扭曲的快意。
他继续用那种漫不经心,却又字字诛心的语调说道:
“你现在要明媒正娶,把你楼中的头牌,迎作你的丈夫?林素月,你不觉得这很讽刺吗?还是说……”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她脸上翻涌的怒意,才慢悠悠地,给出最后一击:
“还是说,这就是你开醉仙楼,逼良为娼,玩弄男子的报应?所以你活该,你费尽心机,最后的孩子,也只能是我这样一个残花败柳生下的孽种。”
“住口!”
林素月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铁青,眼中怒火熊熊。
他竟敢如此作贱自己,更如此羞辱她!
她最忌讳的,最想抹去的,就是他那段在醉仙楼的过往,那是她拥有他却不“干净”的证明!而现在,他却亲手将这疮疤血淋淋地撕开!
若是往常,听到这样的话,她早已控制不住怒火,或强行让他闭嘴。
但这一次,在愤怒之后又慢慢冷静了下来。
她死死地盯着裴清,盯着他那张嘲讽的脸。
这些天来无数次类似的场景在她脑中飞速闪过——他总是这样,用最尖锐的语言,戳她最痛的痛点,无所不用其极地激怒她。
他是故意的。
他是在刻意地激怒她。
他在用这种方式,报复着她过去对他所做的一切。
想通了这一点,林素月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怒火竟奇迹般地开始平息。
她缓缓地重新坐了下来,脸上的怒容一点点收敛,最终只剩下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
裴清看着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心底微微一怔,但脸上嘲讽的表情并未改变。
“说完了?”林素月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刚才那个暴怒的人不是她。
裴清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苏辞玉,你不用再费尽心机说这些话来激怒我。”她淡淡地说,“你是不是残花败柳,我比你更清楚。至于报应……”
她抬起眼,直视着他,那双见惯风雨的眸子里,此刻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他层层伪装的表象。
“如果这真的是报应,那我林素月也认了。”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但这个孩子,是我的血脉,你,也是我认定的人。婚事,不会更改。下月初八,你准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