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九,无雪,天色是冬日里常见的铅灰。风从胡同口灌进来,带着干冷的土腥气。林晓兰一早就去了银行,将那张军方支票稳妥存入新开的账户。柜员看到抬头和金额时,眼神里的惊讶与探究被她平静无波地接住,只说是“单位合作项目款”。
从银行出来,她没回家,拐去了前门大街。那处铺面已经正式过户到“林晓兰”名下。站在紧闭的铺板门前,她看着门楣上残存的、属于上一家“福记杂货”的褪色痕迹,想象着不久后这里挂上“梅兰服饰”与“晓兰生物体验角”崭新招牌的模样。周继军介绍的施工队师傅已经来看过,给出了详细的改造报价和工期,价格合理。大姐林晓梅昨天几乎把图纸都刻进了脑子里,这会儿应该正在家里跟父亲商量具体的木工和柜台细节。
她没有久留,转身去了斜对面一家门脸不起眼、却飘着浓郁茉莉花茶香的老式茶馆。不是上次窥见“沉三爷”的那家,那家太醒目。这家茶馆更旧,客人多是附近的老人和闲散的手艺人,竹帘低垂,光线昏暗,嗡嗡的谈话声混着茶香和劣质烟草味,是个适合隐匿和观察的地方。
林晓兰选了角落里一张靠墙的桌子,点了一壶最便宜的茉莉花茶。热气升腾,模糊了她的眉眼。她看似随意地翻看着一本刚买的《无线电》杂志(给晓峰带的),实则感官已如无形的蛛网,悄然铺开。
她在“听”。听茶客们漫无边际的闲聊,听跑堂伙计拖着长腔的吆喝,听角落里两个压低声音谈论“某某厂处理废钢材”的掮客,也听楼上雅座偶尔传来的、更清晰些的对话片段。
她需要捕捉那个“年轻声音”。那个对林家、对父亲名字、对沈家旧事表现出“有趣”探究的窥视者。
一壶茶喝了小半,信息芜杂,却没听到想听的声音。林晓兰并不急躁,付了茶钱,拎着杂志起身。就在她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即将跨出门槛的瞬间——
“……所以说,那批‘处理’的医用铝盒, sterilization(灭菌)标准一定要含糊,但不能没有,否则医院那边过不了审……” 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点南方口音的年轻男声,从楼梯转角处隐约飘来,说的是夹杂英文的行业黑话。
林晓兰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门外清冷的空气里。但她的心,却猛地一跳。
不是上次茶馆那个“年轻声音”。这个声音更油滑,更市侩,谈论的是见不得光的医疗器械“处理”。但那一丝极淡的、属于“沉三爷”那边的气息,却隐隐附着其上。
看来,“沉三爷”的生意网,比她想象的更杂,触角也伸得更远。医用铝盒?这东西……和她即将开始的药膏灌装,或许能扯上点边?当然是完全不同的性质和标准,但渠道和信息……
她没有立刻深想,只是将这个声音和谈话内容牢牢记住。
回到锣鼓巷林宅,已是中午。院子里飘着葱花炝锅的香气。王桂香正在灶间忙活,锅里滋啦作响,是在烙韭菜盒子。林晓梅在堂屋,面前摊着铺面改造图,正和林海生指着一处结构讨论,用的是木工术语,父亲听得频频点头。晓娟在练毛笔字,手腕悬空,一笔一划很认真。晓峰又猫回了他的“实验室”,今天似乎安静了些。
“回来了?事都办妥了?”王桂香探头问。
“嗯,钱存好了。施工队报价单我看了,没问题,下午就让大姐去跟周同志说,可以定下来。”林晓兰洗了手,帮着母亲把烙好的韭菜盒子捡到盘子里。
吃饭时,一家人说起铺面改造,都有些兴奋。林海生甚至提出,有些简单的木工活,比如展示架、工作台,他可以带着工具去帮忙做,能省点工钱,也更放心。
“爸,您手艺我信得过,但别太累着。”林晓兰夹了个韭菜盒子给父亲,“改造期间,您多去盯着点就行。”
下午,林晓兰钻进了东厢房工作室。她把昨天从信托商店淘来的那包零件摊开在一块旧帆布上。齿轮、连杆、凸轮、还有那个旧阀门,在从窗户透进的冷白光线下,露出斑驳的锈迹和陈年油污。
她没有急着去擦洗。而是盘膝坐下,闭上眼,调整呼吸,将心神沉入体内那汪温润的灵泉空间。空间中清灵的气息滋养着她的精神,让她的感知力提升到极致。
然后,她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那些冰冷的金属零件。
这不是简单的触摸。她的感知力如同最细微的探针,顺着金属表面的纹理,渗入内部,感受着材质的致密程度、内部的应力分布、磨损的细微裂痕、锈蚀的深度……甚至,捕捉着这些零件在长年累月运转中,残留的、极其微弱的“记忆”碎片——高速旋转的震颤、规律的往复冲击、润滑油的黏腻感、还有某种……类似薄荷混合消毒水的特殊气味?
这气味很淡,几乎被铁锈和旧机油掩盖,但在她高度集中的感知下,无所遁形。这气味,不属于普通的冲压或封装设备。倒像是……某些实验室或医疗相关器械上常用的清洁消毒剂?
她的手指停在那组最精密的传动齿轮上。内部磨损很均匀,说明原本的制造工艺不错,使用环境也相对稳定。但其中一个微型轴承的滚珠有极其细微的缺损,导致了运行时的微小顿挫感。这个缺损,肉眼难辨,甚至普通仪器也未必能精准检测,但在她的感知下清晰无比。
她睁开眼,眸光清亮。这些零件,很可能来自某个淘汰的、小型实验室用器械(也许是某种搅拌器或分装机?),并非纯粹的工业封装设备。那个阀门,也带有微量程调节功能,更像是用于控制液体或半流体流量。
这比她预想的更好。实验室级别的精度,改造后用于要求不低但尚属初级的药膏灌装,或许更合适,也更容易达到军方协议中要求的稳定性标准。
她拿起旁边的《简易封装设备维护》油印本,结合刚才感知到的内部结构,快速翻阅着,寻找着可能的连接和驱动方式。脑海中,一个改造方案的雏形开始勾勒。
“二姐!”晓峰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你快来看!我把放大电路的失真问题解决了大半!用了你上次说的那个反馈电容的方法,真的有效!”
林晓兰放下书,走到弟弟房间。示波器屏幕上,原本杂乱畸变的波形变得平稳了许多,收音机里传来的声音虽然还带点沙哑,但清晰度和音量都提升了一个档次。
“不错,晓峰。”林晓兰真心夸赞,“原理理解得很快。”
“二姐,我……”晓峰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拆了家里旧闹钟里的一个发条和几个小齿轮,想试试能不能做个手摇发电,给收音机供电,就不用老买电池了……”
林晓兰看着他桌上摊开的闹钟“遗体”和一堆更细小的零件,忽然心中一动。
“想法很好。不过,发电需要更强的磁铁和更合理的线圈。”她引导着,“你可以去旧货市场找找废旧的喇叭或者电动机,里面往往有强磁铁。齿轮传动比也要计算好,否则费力还没效果。”
她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说:“对了,我昨天在前门那边,好像听到有人提到‘处理’的什么旧机器零件,说是什么‘沪江’‘德昌’老厂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要是有空去那边淘换零件,或许可以留一下。” 她把从陆建军信里看来的老厂名,和今天茶馆听到的“处理”黑话,巧妙地揉在一起,抛给了对机械零件正痴迷的弟弟。
晓峰眼睛立刻亮了:“真的?‘沪江’‘德昌’?那可是以前有名的器械厂!我明天就去前门那边转转!”
林晓兰笑了笑,没再多说。让弟弟用他的方式,去那个鱼龙混杂的地方“转转”,或许能听到些不一样的、关于“处理”品来源和渠道的市井传言。这不失为一种无害的、侧面收集信息的方式。
窗外,天色又阴沉下来,似乎酝酿着另一场雪。工作室里,锈迹斑斑的零件躺在帆布上,泛着幽暗的光。茶楼的低语、零件上残留的消毒水气味、弟弟对旧货市场的兴趣、还有那始终萦绕不去的被窥视感……无数细碎的线索,如同散落的齿轮,亟待一个精密的架构,将它们啮合、驱动起来。
林晓兰走回工作室,重新拿起那本油印手册。雪意渐浓,而构建蓝图的笔,在她手中握得越发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