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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最后一段略显颠簸的乡道,海宁盐官镇特有的、带着咸腥水汽的江风便迫不及待地钻入车窗,扑在臻多宝苍白的面颊上。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赵泓出门前硬给她披上的厚实披风,目光却带着一丝久违的亮色投向窗外。视野尽头,那条闻名天下的钱塘江,此刻却温驯地铺展在初秋澄澈的天光下,宽阔江面平滑如镜,倒映着淡云流痕,只有极远处一线浑浊的土黄色江水,如一条缓慢游移的巨蟒,无声诉说着这条大江深藏的力量与过往携带的泥沙。江堤之上,人声隐约浮动,那是来自四面八方,与她怀着同样期待的观潮者。远处矗立的观潮台——一座由粗粝条石垒砌、形如堡垒的敦实建筑——在阳光下投下厚重的阴影,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赵泓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踏上通往观潮台顶层的石阶。石阶被无数鞋底打磨得光滑,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茎枯草。他臂弯的支撑沉稳有力,臻多宝几乎将身体大半的重量倚靠过去,每一次抬脚都感觉脚下虚浮,像踩在松软的棉絮上。石阶陡峭漫长,中途她不得不停下来喘息,胸口细微的起伏如同风中残烛。赵泓沉默地等待着,眼神里没有催促,只有深不见底的忧虑。终于抵达顶层平台,视线豁然开朗。平台四周砌着半人高的石栏,栏外视野再无遮挡,浩渺的江天尽收眼底。赵泓早已托人定下位置,是临江一排带靠背的长条木椅,头顶还有遮阳的宽大檐棚。他仔细地扶她坐稳,又变戏法似的从随身的布囊里取出一个厚软的棉垫塞在她腰后,再拿出一个裹着棉套子的黄铜暖手炉,轻轻放入她冰凉的手中。

“这里风大,”赵泓的声音低沉,盖过周围嗡嗡的人语,“冷了就说话,我们立刻下去。”

臻多宝微微颔首,双手紧紧拢住暖炉,汲取着那一点点宝贵的暖意。她环顾四周,平台上人头攒动,却并无市井喧嚣,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敬畏与期待的寂静笼罩着众人。白发老翁拄着拐杖,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好奇;年轻的伴侣依偎着,兴奋地低语;背着沉重画夹的旅人,手指无意识地在空气中勾勒线条;更有像他们这样,带着药香气息,眉宇间缠绕着病气与倦怠的面孔,被家人小心呵护着,眼神投向远方平静的江面,带着一种近乎祈祷的专注。所有人的目光,都焦灼地凝固在远处那水天相接、看似亘古不变的地平线上。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漫长。臻多宝靠在椅背上,江风带着水汽,一阵阵地拂过脸颊,虽寒冷却也清冽。她长久地凝视着那片辽阔的江面,那平滑如镜的水波似乎有一种奇特的魔力,将她纷乱如麻的心绪一点点熨平、抚慰。连日来缠绕在骨髓深处的、那种挥之不去的钝痛,仿佛也被这浩荡的江风暂时吹散了些许。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像疲惫至极的旅人终于寻到一处可以短暂休憩的港湾。

就在这片被期待压得几乎凝固的寂静里,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分辨的异响,如同沉睡大地深处传来的一声悠长叹息,悄然钻入她的耳膜。

那声音,低沉、遥远,却又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仿佛从幽深的地脉中碾过,又似无数面蒙尘的巨鼓在遥远的地平线下被同时擂动。它并非暴烈,而是持续的、沉闷的、带着大地重量的滚动——“轰……隆……”

这微弱的雷鸣,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第一颗石子。臻多宝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但紧接着,她敏锐地捕捉到平台上那种微妙的变化。像无形的涟漪荡开,前排一个一直举着望远镜的老者,身体猛地向前倾去;旁边低声交谈的情侣骤然噤声,不约而同地望向声音的来处;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听!来了!来了!”

那“隆隆”的闷响,不再是错觉。它正以惊人的速度变得清晰、浑厚、迫近,如同千军万马从地平线的尽头奔腾而来,踏碎了虚空。整个观潮台,瞬间被这来自大地深处的轰鸣所笼罩、所撼动。木质的台板开始传递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震颤,脚下传来低沉的共鸣。空气仿佛被这声音挤压得粘稠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隐的震动感。所有人的心脏,似乎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随着那雷声的节奏而搏动。

“快看!”有人失声高喊,声音因激动而劈裂。

臻多宝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猛地睁大了眼睛,顺着无数人手指的方向,望向那水天相接的极远之处。

一条线。

一条笔直得令人心悸的银白色细线,突兀地出现在原本浑黄平滑的江面上。

它横亘整个视野,像天神用巨笔蘸着雪亮的银粉,在浑浊的画布上决绝地划下的一道锋锐印记。初看是那样纤细、脆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其吹散。然而,它出现得如此决绝,如此不容置疑。那道细线甫一出现,便以一种无可匹敌的气势,在万众屏息的凝视中,急速地膨胀、加粗、抬升!速度之快,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刚才还是一条若有若无的银痕,转瞬间已化作一道不断翻滚、咆哮、向上猛烈喷涌的雪白水墙!

那是亿万吨江水被一种沛然莫御的力量推动着、挤压着、抬升着,所凝聚成的、不断自我毁灭又不断自我重生的水之绝壁!它不再是水,而是凝固的、奔涌的、嘶吼的白色雷霆!翻滚的浪花如同千万头暴怒的白色巨兽,在墙头互相撕咬、践踏、粉身碎骨,又在下一刻从狂暴的深渊中重新凝聚成形,发出震耳欲聋的、撕裂一切的咆哮!

“轰——隆——!!!”

真正的雷霆炸响,不再是远方的闷鼓,而是近在咫尺的毁灭轰鸣!仿佛九天银河在头顶决堤,裹挟着亿万吨星辰的碎片轰然砸落!整个天地都在这一刻剧烈地摇晃、战栗!脚下的石台不再是微颤,而是变成了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即将倾覆的巨舰,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铁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砸在胸腔上,砸在灵魂深处!前排有人本能地捂住了耳朵,身体后缩,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纯粹的、面对天地之威时的渺小与骇然。

那道白色的水墙,裹挟着摧毁一切的意志,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它不再是远观时横江的白练,而是近在咫尺的、顶天立地的移动山脉!浑浊的江水被这无可匹敌的力量强行抬升,在白色水墙的前方形成陡峭如悬崖的斜面,又在下一秒被无情地吞噬、碾碎!江水不再是流淌,而是沸腾、是爆炸!巨大的漩涡在水墙脚下疯狂旋转,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发出沉闷骇人的吸扯声,将漂浮的杂物瞬间吞没无踪。江水被撕裂,空气被压缩,发出尖锐刺耳的厉啸,混杂在水墙本身那如同万古巨兽齐声咆哮的轰鸣里,形成一曲狂暴到极致的毁灭交响!

臻多宝的身体,在这毁天灭地的威势面前,彻底僵直。暖炉早已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滚在脚边。披风被狂暴的江风猛烈撕扯,猎猎作响,几乎要离她而去。她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脚下那剧烈的震颤。所有的感官,都被那堵碾压而来的白色绝壁彻底攫取、粉碎、重塑!

渺小!

一种从未有过的、彻彻底底的渺小感,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她。在这天地伟力面前,她那具病弱的躯体,那些日夜纠缠的痛苦,那些如影随形的绝望,那些关于自身存在的一切定义,都变得如此可笑,如此微不足道,如同巨浪前的一粒尘埃,狂风中一星微弱的烛火,只需那水墙一个微不足道的浪花,便能彻底抹去,不留一丝痕迹。她存在的全部意义,在这瞬间,似乎只剩下“见证”二字——见证这超越想象、超越理解的磅礴与暴烈!

然而,就在这被彻底碾碎、化为虚无的恐惧深渊中,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如同地火奔涌,轰然撞开了她紧闭的心门!

是生命力!

一种最原始、最野蛮、最不讲道理、却也因此最为磅礴浩瀚的生命力!

在那震耳欲聋的毁灭轰鸣里,在那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的狂暴姿态中,臻多宝穿透了毁灭的表象,触摸到了那沸腾的白色浪墙最核心的本质——那是一种倾尽所有、燃烧一切、不顾一切向前奔涌的、纯粹到极致的“生”之力量!是这亿万吨江水,被无形的天地巨力所驱策,爆发出它们存在的全部激情与呐喊!它们粉碎自己,是为了更壮烈地前行;它们咆哮怒吼,是生命最本真的战歌!这狂暴的力量并非为了毁灭而生,它本身就是生命最狂野、最不羁的形态!毁灭与创造,死亡与新生,在这奔涌的潮头,以一种惊心动魄的方式,水乳交融,不可分割!

这狂暴的生命力,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狠狠撞进了臻多宝那如同枯井般沉寂已久的心湖深处!

“啊——!”

一声嘶喊,毫无预兆地、用尽她残存的所有力气,从胸腔最深处、从灵魂的裂隙中迸发出来!那不是恐惧的尖叫,而是一种被点燃、被引爆的、近乎狂喜的宣泄!声音瞬间被淹没在滔天的潮吼里,连她自己都听不清。但这无声的呐喊却在她体内引发了山崩海啸!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冰凉的小腹处炸开,如同被禁锢千万年的地火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蛮横地冲开四肢百骸中所有淤塞的、冰冷的、僵死的角落!郁结在胸口、像巨石般压了她不知多少日夜的沉重浊气,被这股来自生命本源的热流狠狠一冲,瞬间土崩瓦解!仿佛有无形的枷锁寸寸断裂!

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抓那冰冷的栏杆,而是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身旁赵泓的手腕!指甲甚至深深掐进了他的皮肉里。赵泓的手掌宽厚、温暖,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此刻却异常稳定,如同惊涛骇浪中唯一可以锚定的礁石。她死死攥住,像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她不再感到寒冷,脸颊甚至因体内奔涌的那股陌生热流和江风的猛烈吹拂而泛起一层异样的红晕,如同久病之人陡然回光返照,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生机。那双总是笼罩着灰翳、疲惫而空洞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仿佛有两簇火焰在瞳孔深处被点燃,跳跃着,燃烧着,那是被滔天巨浪唤醒的、久违的、属于生命本身的光芒!狂野,纯粹,生机勃勃!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仿佛要融入那排山倒海的巨浪之中,长发在脑后疯狂舞动,像一面黑色的战旗。

赵泓猝不及防,手腕处传来尖锐的刺痛,但他顾不上去看。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凝固在身侧那张被江风拂乱发丝的脸上。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臻多宝。那苍白如纸的面颊上燃烧着两团奇异的红晕,那双总是盛满疲惫与忍耐的眼眸,此刻竟亮得如同寒夜里的星辰,不,比星辰更亮!那里面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狂热的光,一种被唤醒的、属于生命本身的原始野性与渴望!她紧抓着他的手,身体微微颤抖,但那绝不是恐惧的颤抖,而是像一张被拉满的弓,积蓄着巨大的、亟待释放的能量。

这一刻,赵泓的心脏被一种巨大的力量狠狠攥紧,随即又被狂喜的洪流猛烈冲刷!他看到了!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堵摧山撼岳的白色水墙,那天地间最狂暴的力量,竟然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开了包裹在臻多宝灵魂之外的那层坚硬冰壳!那冰壳之下,并非死寂的灰烬,而是依旧炽热、依旧渴望燃烧的生命之火!这火,被这自然的伟力点燃了!他反手用力,将她冰冷而颤抖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坚实的掌心,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信念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狂喜——这是比钱塘潮更令他心潮澎湃的奇迹!

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历经了万年。那堵碾碎一切的白色水墙,裹挟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和漫天飞溅的冰冷水沫,以无可阻挡之势,轰然撞过他们脚下的观潮台!巨大的震动让整座石台剧烈摇晃,如同遭遇地龙翻身。冰冷的水汽瞬间弥漫,如同置身暴雨核心,打湿了头发、面颊、衣衫。那毁灭性的力量擦身而过,近在咫尺的轰鸣几乎要将人的灵魂从躯壳中震出!

然后,它奔腾而去。

如同它来时那般迅疾绝伦,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将震天动地的咆哮和翻滚的白色浪墙,向着上游,向着更远的地方,不可阻挡地推去。那毁灭性的轰鸣渐渐低沉,最终化为远方沉闷的回响,如同巨兽远去的脚步。

钱塘江,在经历了那短暂而暴烈的洗礼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重归“平静”。

但这平静,已截然不同。

江面依旧浑浊,却不再平滑如镜。它剧烈地起伏着,翻涌着,如同一个刚刚经历了巨大痛苦或狂喜的人,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喘息。大大小小的漩涡在宽阔的江面上无序地旋转、碰撞、破碎,又被新的水流裹挟着形成。被潮水卷起又抛弃的浮木、破碎的渔具,在浑浊的波涛中沉浮不定,随波逐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泥土被翻搅后的土腥味,冰冷而湿润,深深吸入肺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战栗感。

那曾经横江的白练、那排山倒海的雪白水墙、那万马奔腾般的震天怒吼,都已远去,只留下这片动荡而沉默的江面,像大地裸露的巨大伤口,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过的、那场短暂而惊心动魄的天地之怒。阳光重新洒落,却仿佛失去了温度,只在这剧烈喘息的水面上投下冰冷破碎的光斑。一种更深邃、更浩渺、更难以言喻的寂静笼罩了天地,比潮来之前那充满期待的寂静,沉重了万倍。那寂静里,沉淀着一种被伟力彻底洗礼后的、近乎虚无的苍茫。

潮声远去了,但那沉闷的余响,仿佛还在耳蜗深处、在脚下的石台深处、在每一寸被水汽浸透的空气里,隐隐回荡。平台上,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许久。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兀自保持着潮头压顶那一刻的姿态——身体前倾,紧握栏杆或身旁人的手,双目圆睁,脸色或苍白或潮红,胸膛剧烈起伏。仿佛灵魂在刚才那惊天动地的瞬间被强行抽离,此刻才被那远去的潮声重新塞回躯壳。粗重的喘息声开始此起彼伏,像溺水者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有人缓缓松开死死抓住栏杆、指节已然发白的手,低头看着掌心深深的勒痕,神情恍惚;有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虚脱般瘫软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那片动荡的江面;也有人,如同臻多宝,脸上依旧残留着震惊过后的红晕和眼底那未曾熄灭的奇异亮光。

臻多宝依旧紧紧抓着赵泓的手腕,仿佛那是连接她与这个世界的唯一纽带。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僵硬发白,指甲在他麦色的皮肤上留下了几道深红的月牙痕。她微微张着嘴,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那带着浓重水腥味的冰冷空气,每一次吸气都深及肺腑,仿佛要将刚才被那毁灭性力量挤压出去的所有气息都重新夺回。胸口深处,那块盘踞了不知多久、冰冷坚硬如顽石的郁结,竟真的松动了!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确实在潮水碾过身体的那一刹,被某种无形而狂暴的力量狠狠撕裂、冲散了大半!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虚脱般的轻松感,伴随着体内那尚未完全平息的灼热激流,在她四肢百骸间奔涌流淌。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冰冷麻木的指尖,此刻正传来赵泓掌心那源源不断的热度,像一股温煦的生命之泉,从两人紧贴的肌肤间汩汩注入。

赵泓没有动,任由她抓着,甚至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能抓得更稳。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的侧脸。那潮红尚未褪尽,如同初春雪地上绽放的第一朵寒梅,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倔强。更让他心头剧震的,是她眼底深处那两簇火焰——虽然随着潮水的远去,那近乎狂热的亮度有所收敛,却并未熄灭,而是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深沉、更内敛、却也因此更真实、更坚韧的微光,如同劫后余烬中依旧顽强闪烁的火星。这光,驱散了她眼中长久笼罩的灰翳,让她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近乎陌生的神采。一种巨大的、近乎酸楚的喜悦猛地攫住了赵泓的心脏。他强压下喉咙的哽塞,用另一只没有被抓住的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替她拂开被江风吹乱、沾在额角的一缕湿发。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皮肤,感受到那皮肤下隐隐透出的、不再死寂的温热。

归途的车厢里,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车轮辘辘,碾过黄昏时分的乡道。夕阳熔金,将天边云霞烧得一片绚烂,也透过车窗,在臻多宝依旧带着红晕的脸上镀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不再是来时那样沉默地蜷缩在角落,而是微微侧身看着窗外飞掠的田野村落,眼神清亮,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世界的色彩。

“……那声音……赵泓,你听见了吗?”她忽然转过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跳跃的活力,不再是被病痛磨平的虚弱气声,“不是雷声……是大地在翻身!是……是龙!是钱塘江的龙醒了!它从海底冲出来,它要……”她急切地寻找着词汇,眼眸因回忆而熠熠生辉,双手无意识地比划着,“……要撞开这天地!轰!它撞过来了!那么高!全是白的!雪崩!不,比雪崩还要……还要……”她微微喘息着,脸颊的红晕更深了,仿佛那潮水的力量依旧在她体内冲撞,“……大夫说得对!人活着,就该像那潮水一样!管它前面是什么,冲过去!碾过去!”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兴奋和斩钉截铁,这种情绪,在赵泓的记忆里,已是遥远的绝响。

赵泓静静地听着,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口,看着她不再死气沉沉的面容。他心中激荡的暖流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没有打断她,只是在她因急切而有些语无伦次时,递过去一直温在暖笼里的水囊,声音低沉而温和:“慢点说,润润嗓子。那潮水……确实像条活龙。”

回到那座精致却总萦绕着药香的院落时,天已擦黑。廊下的灯笼早早点亮,晕黄的光映着青石地面。王大夫早已在花厅等候,花白的眉毛下,一双阅尽沧桑的眼睛在臻多宝踏入门槛的瞬间,便锐利地捕捉到了不同。

“夫人气色……”他沉吟着,仔细端详着臻多宝在灯火下依旧透着红晕、眼神清亮的脸庞,那句“尚可”在舌尖打了个转,咽了回去。

臻多宝依言坐下,伸出手腕。皓腕纤细依旧,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王大夫布满老人斑的手指,带着一种特有的沉稳与谨慎,轻轻搭上她的寸关尺。花厅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赵泓站在一旁,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锁在王大夫脸上,试图从那古井无波的皱纹里读出任何一丝端倪。

时间仿佛被拉长。王大夫闭着眼,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他指下的脉搏,起初依旧细弱,如同游丝,但细细体察之下……那游丝般的脉息深处,似乎多了一点什么。不再是一味的沉潜无力,而是在那虚弱流淌的基底之上,极其微弱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初春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水流般的搏动!虽然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时断时续,但它确实存在!它像一颗被深埋冻土、濒临熄灭的火种,在某个契机下,被重新吹入了一丝微弱的生气,开始极其艰难地、顽强地试图重新跳动!

许久,王大夫缓缓睁开眼,收回了手。他先是看了赵泓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然后才转向眼含期待、却强作平静的臻多宝。

“夫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医者见证生命奇迹时的郑重,“今日脉象……确有起色。”

赵泓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向四肢百骸。

王大夫继续道,语速缓慢,仿佛要确认自己感知到的每一个细微变化:“脉象虽仍细弱,根基尚虚,然较之先前一味沉潜、几近断绝之枯涩,今日脉中……隐见一丝沉而渐稳之象。”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最准确的描述,“如同寒潭死水,深处忽有潜流暗涌。虽其力尚微,其势未壮,然方向……已显可喜!”他看向臻多宝,目光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与鼓励,“此非药石一时之功。夫人,此乃心气渐开,胸中郁结有所疏泄之兆!老夫曾言,药医身,难医心。心若为顽石所锢,气血何以生发?今日观夫人神采,眼中有光,面颊生晕,言语间生气勃勃,此乃心扉松动、天地清气得以入内之明证!此‘起色’虽微弱如星火,然其意义,远胜十剂苦药!”

他站起身,对着臻多宝,也对着激动得眼眶微红的赵泓,深深一揖,语气斩钉截铁:“夫人务须谨记!这‘心境开阔’四字,乃千金不换的续命良方!若能持此心志,如那钱塘之潮,一往无前,扫荡胸中阴霾沉疴,再辅以药石徐徐调养根基……假以时日,沉疴可拔,生机可复!此一线之机,夫人当珍之!重之!”

王大夫告辞离去,他沉稳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花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灯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光洁的地面上。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药香和一丝江风带来的水汽。

赵泓站在原地,胸膛里那颗狂跳的心,此刻被一种巨大的、近乎不真实的暖流和酸胀感填满。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灼热的烙铁,紧紧锁在灯下那张清瘦却焕发着奇异光彩的脸上。他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最终停在她面前,很近。近得能看清她长睫上沾染的细微水汽(或许是归途的夜露,或许是未干的激动泪痕),看清她眼底深处那两簇虽已沉静、却依旧倔强燃烧的小小火苗。

他没有说话。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多余。他只是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庄重和难以言喻的珍重,向她伸出了双臂。

这个动作本身,便已胜过万语千言。那是一个无声的港湾,一片风雨过后可供停泊的坚实陆地,一种超越言语的确认与守护。

臻多宝抬起头,迎上他深邃得如同此刻夜色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她看得懂、又似乎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失而复得的狂喜,深不见底的心疼,磐石般的坚定,还有那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浓得化不开的珍视。

没有犹豫,没有羞涩。一种源自生命深处的、被唤醒的渴望驱使着她。她将自己冰凉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轻轻地、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决绝,投入了他坚实而温暖的怀抱之中。

赵泓的双臂瞬间收拢,如同最坚固的堡垒,将她彻底环绕、包裹。力道很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后的后怕与确认,却又在触碰到她单薄肩背的瞬间,本能地放轻了力道,化为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无限怜惜的拥紧。他将下颌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清浅药香和江风气息的发顶,闭上眼睛,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属于她的气息。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庭院。晚风穿过回廊,摇动着檐下的灯笼,光影在窗棂上明明灭灭地跳动。屋内,一片寂静。只有两颗剧烈跳动的心脏隔着单薄的衣衫紧紧相贴,那澎湃的声响,如同远处钱塘江退潮后依旧在深水处涌动的暗流,低沉而有力,撞击着彼此的胸膛,也撞击着这劫后余生的、被一线微光重新点燃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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