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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城浸在暮春的雨里。

马车穿过最后一道湿漉漉的拱桥,蹄声和车轮碾压青石板的声响在蒙蒙水汽中显得格外沉闷。臻多宝轻轻撩开车窗一角,目光所及,是蜿蜒的水巷,白墙黛瓦的房舍依水而立,倒影被细雨揉碎在墨绿色的河面上。一座座石桥弯着腰,沉默地连接两岸,桥洞下偶有小舟欸乃而过,艄公披着蓑衣的身影模糊不清。空气里弥漫着水腥气、泥土的微腥,还有隐隐的、被雨水打湿的花木清气,沉甸甸地吸入肺腑。这水汽丰沛的天地,像一块刚从染缸里捞出的、湿淋淋的蓝印花布,带着一种近乎忧伤的宁谧。

“到了。”赵泓的声音在车辕上响起,带着赶路后的轻微沙哑。

马车在一处不起眼的乌漆门楼前停稳。门楼不高,两侧延伸开的白粉墙爬满了经年累月的苍苔痕迹,深绿与墨黑交织,被雨水浸润得发亮。门楣上悬着一块小小的木匾,刻着两个古拙的字:“停云”。门无声地开了,一个穿着整洁青布衣裤、面容和善的老苍头撑着油纸伞迎出来。

“赵爷,房间都备好了,请随老朽来。”

没有喧哗的客套,只有伞沿滴落的雨水砸在石阶上的轻响。赵泓护着臻多宝下车,老苍头手中的伞稳稳地遮在臻多宝头上,引着他们穿过门洞。门内竟是豁然开朗的另一个世界——一个精巧别致的庭院。

庭院不大,却极见章法。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几株芭蕉阔大的叶片被雨水洗刷得碧绿生光,宽大的叶面承不住雨水的重量,时不时沉沉地弯下腰,又倏地弹起,甩出一串晶亮的水珠,发出“啪嗒”一声闷响。墙角一丛瘦竹,细长的竹叶在风中簌簌轻摇。院中央一个小巧的池塘,雨点落在水面,激起无数细密涟漪,几尾红鲤在莲叶的暗影下游弋。檐角悬着的铁马,偶尔被风吹动,发出三两声清脆悠长的叮当,旋即又被更宏大的雨声吞没。

他们落脚的是西厢一间轩室。推开门,一股干燥洁净的草木清气扑面而来。临窗是一张宽大的矮榻,榻上置着矮几。几案旁,一只红泥小炉正静静蹲踞,炉膛里暗红的炭火无声地燃烧着,散出融融暖意。炉上架着一把陶铫,壶嘴里溢出淡淡的白色水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药草辛香。轩窗敞开着,窗外正是那几株被雨水浇灌得精神抖擞的芭蕉,绿意几乎要泼进屋里来。雨打芭蕉的声音,此刻听得分外真切,沙沙沙,哗哗哗,时而急促如乱弦,时而舒缓如慢板,是这雨夜唯一宏大又私密的背景。

旅途的仆仆风尘似乎都被这雨声和暖意温柔地卸下了。赵泓替臻多宝解下微湿的披风,挂在角落的衣桁上。老苍头无声地送来了热水、洁净的布巾和一壶新煎好的药茶,又悄然退去,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炉火的光晕在窗纸上跳动,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雨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营造出一个被水帘包裹的、奇异的静谧世界。空气里弥漫着药茶微苦的香气、炭火的温暖,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因密闭空间和亲密距离而产生的淡淡张力。

赵泓在矮几对面盘膝坐下,提起炉上温着的陶铫,将琥珀色的药茶注入两只素白的瓷杯里。水声汩汩,药香更浓了几分。

“喝点热的,驱驱寒湿气。”他将其中一杯轻轻推到臻多宝面前。

臻多宝双手捧起温热的瓷杯,指尖传来舒适的暖意。她低头,看着杯中升腾起的袅袅白汽,氤氲了她的视线。窗外,雨点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连绵不断,沙沙沙…哗…这单调又丰富的声响,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轻轻叩击着她内心紧闭的闸门。杯沿的温热透过掌心,丝丝缕缕地渗入身体深处,连带着那些被强行冰封、刻意回避的记忆碎片,也似乎被这暖意悄然焐热,开始松动、漂浮。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赵泓以为她只是太累了。他静静地看着她低垂的侧脸,被炉火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窗外的雨,似乎在这一刻也识趣地小了些,只余下檐角水珠滴落在下方石阶或水缸里的声响,叮咚…叮咚…清晰而规律。

“我娘…”臻多宝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久未触碰往事的滞涩,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某种脆弱的东西。她顿了顿,目光依旧落在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上,“她性子其实有些急。有一回,也是这样的下雨天,她煮了父亲最爱喝的明前龙井,水烧得太滚了,她心急去端那壶……” 她的唇边,竟不自觉地浮起一丝极淡、极温柔的笑意,像是回忆本身透过时光投下的微光,“结果手指被烫了一下,她‘哎呀’一声,那壶滚水差点就泼出去。我爹当时就坐在旁边看书,吓得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书都掉地上了,手忙脚乱地去接那壶……结果壶是接住了,他自己的手背也给溅出来的沸水烫红了一大片。”

她微微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雨帘,望见了那个遥远而温暖的午后。“我娘又心疼又气恼,一边数落他笨手笨脚,一边赶紧去翻箱倒柜找药膏。我爹就举着那只烫红的手,站在那里傻笑,说:‘不妨事不妨事,只要你的手没烫着就好。’” 臻多宝的声音轻柔地叙述着,仿佛怕惊散了那画面里温馨的尘埃,“后来那壶茶,喝到嘴里都凉了,还有点焦糊味。可我爹说,那是他喝过最香的一壶茶。” 她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带着对往昔纯粹的眷恋,随即又慢慢沉淀下去,化作眼底深处一抹无法言说的寂寥。那寂寥如同窗外深沉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赵泓没有插话,只是专注地听着,身体微微前倾,炉火的光映在他眼中,是无声的回应。他提起陶铫,为她杯中续上些温热的药茶,动作轻缓,水线稳稳注入杯中,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还有我爹,” 臻多宝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他明明是个做生意的,却总爱装风雅。书房里挂满了他搜罗来的字画,有些一看就是赝品,他自己还宝贝得不行。” 她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光,那是属于少女时代的灵动,“有一回,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幅据说是宋徽宗的花鸟,得意得不得了,请了好几位‘懂行’的朋友来赏鉴。结果人家来了,对着那画左看右看,憋了半天,才有个实在人小心翼翼地提醒:‘臻翁,这鸟…画得是不是过于…雄壮了些?’”

她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肩膀微微耸动,那笑声像投入静水的小石子,在雨夜里漾开一圈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只余下更深的怅惘。“我爹当时那表情,又尴尬又心疼,还强撑着面子说‘雄壮亦有雄壮的气魄’,把那几位朋友都逗笑了。后来那画,还是悄悄收进了库房最里头。”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种缅怀的温柔,“其实我知道,他就是喜欢那份附庸风雅的热闹劲儿,哪怕被人笑话了,也觉得开心。”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密了些,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变得细碎而绵密,沙沙沙,像无数蚕在啃食桑叶。炉膛里的炭火“啪”地轻轻爆开一个微小的火星。

“那时…” 臻多宝的声音更轻了,几乎要融进那无尽的雨声里,带着一丝少女时代特有的、对未来的朦胧憧憬,“母亲有时会悄悄问我,以后想要寻个什么样的夫婿。” 她微微垂下眼睑,长睫如蝶翼般轻颤,脸颊在炉火的映照下似乎染上了一层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仿佛那闺阁中的私语此刻仍带着羞涩的温度。“我总是答不上来,又羞又急。后来被她问得紧了,便胡乱说…说…要找个读书人,懂画,会下棋,性子温温和和的,最好…最好能像父亲待母亲那样,笨拙些也无妨。” 她抿了抿唇,端起茶杯,小口啜饮着微苦的药茶,仿佛要压下那份不合时宜的羞涩与随之涌上的巨大酸楚。茶杯的温热传至掌心,却捂不热心底那骤然升起的冰凉——那样平凡而温暖的憧憬,如今隔着血海,已是遥不可及的幻梦。雨声沙沙,像是天地在替她无声叹息。

赵泓一直安静地听着,像一个最耐心的守护者,守着这雨夜里悄然流淌的珍贵往事。炉火的暖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跃,将他眉宇间惯常的冷硬线条都柔化了几分。当臻多宝停下话头,端起茶杯掩饰那份汹涌而来的心绪时,他并未立刻追问,只是默默地提起陶铫,将她杯中快要见底的药茶续满。琥珀色的液体注入杯中,水汽氤氲。

“读书人…”赵泓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很沉,带着一种仿佛从尘封记忆中翻找出来的遥远感。他目光落在跳跃的炉火上,唇角似乎也牵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自嘲的弧度。“我小时候,也以为自己会是个读书人。”

臻多宝微微抬起眼,有些讶异地看着他。眼前这个沉默坚毅、一举一动都带着行伍烙印的男人,实在很难与“读书人”三个字联系起来。

“家在一个小镇边上,有条河。”赵泓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雨幕,投向某个模糊的远方,“水很清,鱼很多。镇上的老童生开了间蒙馆,我爹娘咬牙把我送了进去。念书…其实也就那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顿了顿,脸上那点微不可察的笑意似乎清晰了些许,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顽劣气息,“心思大半都用在怎么躲开先生,溜到河边去摸鱼了。”

他拿起旁边火钳,拨弄了一下炉膛里的炭火,几颗火星溅起,又迅速熄灭。“记得有一回,夏天,日头毒得很。我伙同邻家几个小子,偷偷拿了家里晒衣服的竹竿,绑上缝衣针烧弯做的钩,挖了蚯蚓,跑到河湾树荫底下。” 他的语速不快,带着一种追忆的平缓,“守了大半天,还真钓上来几条不小的鲫鱼。正得意呢,被那老童生不知怎么逮着了。老头气得胡子直翘,手里还捏着戒尺,一路追着我们跑回镇上。我们几个抱着鱼,跑得鞋都掉了,鱼在怀里扑腾,弄了一身腥湿的泥水……” 他摇摇头,仿佛还能闻到当年那股河泥与鱼腥混杂的味道,“最后鱼被没收了,一人手心挨了十下板子,火辣辣的疼。回家还被我爹拿着扫帚疙瘩又追着打了一顿,骂我糟蹋东西,连竹竿都弄断了。”

他说着这些糗事,语气里没有太多抱怨,反而有种历尽沧桑后回望年少荒唐的淡淡温和。那严厉的老童生,暴躁的父亲,如今想来,都成了模糊而温暖的剪影。他提起陶铫,给自己也续了些茶。“后来…就再没摸过鱼竿了。” 这平淡的一句,却像一道无形的界碑,划开了懵懂无忧的少年时光与后来沉重的人生。雨声潺潺,仿佛在应和着那无声流逝的年华。

炉火无声地舔舐着陶铫的底部,药茶温顺地泛着细小的气泡。赵泓沉默了片刻,目光从炉火移向窗外浓重的夜色,雨水在窗棂上汇成细流,蜿蜒而下。军营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带着北地特有的风沙与粗粝气息。

“再后来,就到了北边的营里。”他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却依旧平静,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新兵入营的头三个月,最难熬。规矩大如天,操练能把人骨头里的油都榨出来。天寒地冻,手脚长满了冻疮,又痛又痒,晚上钻进那薄得像纸的棉被里,冷得牙齿打架,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自己的手指骨节,那里曾经布满过丑陋的裂口。

“营里有个姓孙的老兵,大家都叫他‘老梆子’。”赵泓的眼神里透出一点复杂的光,“脾气又臭又硬,对新兵尤其苛刻,一个动作不到位,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有时还上手抽。我们都怕他,背地里没少骂他。”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微苦的茶汤滑过喉咙。“那年冬天特别冷,营里配发的冻疮膏早就用完了。我的手冻得肿成了萝卜,裂开的口子往外渗血水,夜里钻心地疼。有天半夜,实在疼得睡不着,偷偷爬起来想去伙房灶膛边烤烤火。摸黑刚走到营房门口,差点撞上一个人影。是老梆子。”

赵泓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他披着件破袄子,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我吓得魂都快飞了,以为又要挨揍。结果他什么也没说,就那么站了一会儿。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他表情。然后他伸过手来,把一样东西硬塞进我手里,扭头就走了。” 赵泓摊开自己的手掌,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夜手中物品的形状和分量,“摸着是半块硬邦邦的饼子,还有一小坨冰凉油腻的东西…是冻疮膏。”

火苗在赵泓的瞳孔深处跳跃,映出些许波动。“第二天操练,他依旧骂我骂得最凶,仿佛昨夜的事根本没发生过。后来我才知道,他那点冻疮膏,是偷偷拿自己省下的口粮跟军医换的。那半块饼子,是他攒着打算托人捎给他老家小孙子的。” 赵泓的声音很平稳,没有刻意渲染,但那份在粗粝中显现的人性微光,却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那点东西,救不了命,也治不好根本。就是…让人知道,还能熬下去,还能往前走一步。大概,这就叫‘坚持’吧,一点一点,熬着走。” 他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像是对臻多宝之前倾诉的回应,又像是对自己过往的总结。药茶的雾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舒缓了,不再急促地敲打芭蕉,而是如细密的丝线,沙沙地织着夜的静谧。炉火的光晕温柔地铺满小小的轩室,将两人相对而坐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靠得很近。臻多宝一直安静地听着,赵泓平静叙述中那些微小的挣扎、冰冷的苦楚,以及那半块饼和冻疮膏所代表的微光,像无声的潮水,漫过她心头的孤岛。她忽然发现,那些压在胸口的巨石,那些日夜啃噬的尖锐碎片,在这雨声、炉火和这带着粗粝伤痕的讲述中,似乎被一种更宏大、更深沉的东西包裹了,不再那么尖锐地刺痛。

“活着…”臻多宝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宁静,她看着杯中琥珀色的茶汤,水面倒映着一点摇曳的火光,“有时候想想,真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大梦。梦里有花团锦簇,笑语喧哗,可一转眼…就是断壁残垣,血…和怎么都散不掉的烟味。” 她的指尖微微发凉,杯壁的温热也无法驱散那份来自记忆深处的寒意。“有时夜里惊醒,听见风吹树叶的声音,都觉得像…像刀剑劈开骨头。”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近乎枯寂的平静,“以前觉得,‘活着’就是守着爹娘,守着那个家,热热闹闹地过下去。后来才知道,‘活着’…有时候就是能喘下一口气,能熬过眼前这一刻。像赵将军说的,一步,一步,熬着走。” 她抬起眼,看向赵泓,目光交汇处,没有悲戚,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者彼此才能读懂的、深刻的疲惫与理解。那是一种无需多言的共鸣,在雨声的掩护下,悄然滋生。

赵泓迎着她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炉火映照下,他素来冷硬的眉宇间似乎也沉淀下一种同样疲惫而坚韧的东西。“失去…”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像地底的回响,“像被硬生生剜掉一块肉。剜的时候,痛得撕心裂肺,以为活不成了。等那痛得麻木了,结痂了,留下一个坑,空荡荡的,风一吹过,就呜呜地响。” 他端起茶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却穿过窗棂,投向无边无际的雨夜,“日子久了,那坑还在,风声也还在,但…人总得往前走。把该做的事做了,把该护的人护住。这或许就是‘活着’剩下的那点意思。”

他的话很朴实,没有华丽的辞藻,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臻多宝却觉得心口那块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寒冰,在这直白的话语中,似乎被这炉火的暖意、这雨夜的包容,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她不再说话,只是捧着温热的茶杯,静静地坐着。窗外的雨声沙沙,芭蕉承接着天降的甘霖,又将其化作玉珠滚落,滴答,滴答,敲在石阶上,也敲在两人心间。一种无声的默契在药茶的氤氲里,在炉火的微光中,在这永不停歇的雨声里,缓缓流淌、沉淀。无需言语,那些深埋的痛楚和孤独,在此刻被深刻地看见,也被无言地分担着。

雨,不知疲倦地下着。沙沙的声响弥漫在天地之间,如同一种永恒的背景音,将这小小的轩室温柔地包裹起来,隔绝成一个遗世独立的茧。红泥小炉里的炭火只剩下暗红的一层,陶铫里的药茶早已温凉,不再有热气升腾。时间仿佛被这无休无止的雨声拉长了,又或者,它本身就在这静谧中失去了衡量的意义。

赵泓偶尔会极轻地动一下,用火钳拨弄一下炉膛里残存的炭火,让那点微弱的光热不至于彻底熄灭。动作轻缓,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有时落在窗棂上蜿蜒的水痕,有时落在对面那张被疲惫和暖意笼罩的侧脸上。

臻多宝倚靠在柔软的隐囊上,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长久紧绷的心弦,在方才那些平静的倾诉与倾听中,在炉火持续的温暖包裹下,终于感到了难以抗拒的松弛。赵泓那些关于“熬着走”和“护住该护的人”的话语,像沉甸甸的锚,让她漂泊无依的心暂时寻到了一片可以停靠的浅湾。连日奔波的劳顿,心绪剧烈的起伏,以及这雨夜带来的奇异的安宁感,如同温柔的潮水,一波波漫上来,淹没了她清醒的意识。

她的头开始一点一点,像被风吹动的花苞。终于,在一次更深的点头之后,她的脸颊轻轻靠在了隐囊光滑的锦缎面上,呼吸变得悠长而均匀。紧蹙的眉头不知何时已舒展开,唇边甚至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无意识的放松弧度。炉火最后的光晕跳跃在她沉静的睡颜上,勾勒出柔和安宁的轮廓,仿佛所有尖锐的痛楚都在这雨夜里暂时退避了。

赵泓的目光在她熟睡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是一种全然的信任与放松的姿态,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世上,显得如此珍贵又脆弱。他无声地站起身,动作轻得如同怕惊落一片羽毛。走到壁角的衣桁旁,取下自己那件厚实的、带着旅途风尘却还算干燥的外袍。他走回榻边,俯下身,极其小心地将外袍展开,轻轻覆盖在臻多宝蜷缩的身体上。衣料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瞬间被窗外连绵的雨声吞没。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回到原位,而是悄然走到敞开的轩窗前。夜风裹挟着湿润的凉意和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泥土与植物的清新气息。他扶着窗棂,目光投向庭院。雨丝在檐角灯笼微弱的光晕里交织成细密的网,池塘水面被雨点击碎,复又聚拢。那几株芭蕉在黑暗中舒展着宽大的叶片,承接着天降的甘霖,又慷慨地将雨水化作大颗大颗的玉珠,滴答…滴答…敲打在下方光滑的石阶上,声音清脆、执拗,带着一种穿透黑夜的韵律。

更深,露重。寒意无声地弥漫。赵泓挺直的身影立在窗边,像一尊沉默的礁石,任由带着水汽的夜风拂过他的鬓角和衣襟。他望着窗外无边的夜雨,听着那单调又永恒的水滴石阶声,一种前所未有的、异常清晰的念头,如同芭蕉叶上滚落的水珠,重重地砸进心湖深处,漾开圈圈涟漪。

守护。

不是职责所在的押送,也不是出于道义的怜悯。只是守护。守护这雨夜片刻的安宁,守护这炉火残留的暖意,守护这张脸上难得一见的、毫无防备的沉静睡颜。让那些滴答作响的雨声,成为她安眠的伴奏,而非惊扰的鼓点。

他就这样站着,背对着室内温暖的残烬,面朝着无边潮湿的寒夜。肩背宽阔而稳定,将身后那方小小的温暖天地,与整个寒凉的世界隔开。雨打芭蕉,声声入耳,又声声落入心底,在这寂静的姑苏深夜里,见证着一种超越言语的靠近,无声无息,却已根植于这被雨水浸透的土壤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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