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北部,掸邦高原的边缘。战火与罂粟田交织的土地上,一座由简陋铁皮房和褪色帐篷组成的边境医院,如同风暴中的孤舟,顽强地漂浮在苦难的海洋里。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血腥味、还有潮湿泥土和热带植物腐败混合的复杂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苍蝇执着地嗡嗡盘旋,试图突破简陋的纱窗防线。这里没有曼谷的奢靡浮华,只有赤裸裸的生与死、痛与救赎。
简陋的手术帐篷里,唯一的光源是头顶一盏用电池供电的LEd无影灯,光线冷白而集中。苏瑾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沾染着点点陈旧血渍的无国界医生制服,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几缕深栗色的发丝粘在脸颊。她全神贯注,戴着无菌手套的双手稳定得如同精密仪器。手术台上,一个约莫七八岁的掸族男孩紧闭双眼,小脸因为失血和疼痛而惨白,瘦弱的左腿被固定在简易支架上。一枚生锈的、不规则的迫击炮弹片,狰狞地嵌在他小腿肚的肌肉深处,周围皮肉翻卷,渗着暗红的血。
没有精密的麻醉设备,只有局部浸润。男孩的身体在无意识中微微抽搐。苏瑾的眼神专注而柔和,像沉静的湖水。她手中的镊子尖端避开微弱的血管搏动,稳稳地探入伤口。动作轻柔却无比精准,如同在剥离一件稀世珍宝上的尘埃。
“快了,再忍一下,小勇士。”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用的是简单的掸语。旁边的本地护士紧紧按住男孩的身体。
镊子夹住了弹片边缘,发出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苏瑾手腕极其稳定地向外一提,伴随着一股暗红的血液涌出,那枚带着死亡气息的锈铁片终于脱离了男孩的身体,落在旁边的弯盘里,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止血钳…纱布…快!”苏瑾语速平稳,目光没有离开伤口。护士迅速递上器械。她熟练地清理创面,缝合血管,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帐篷外,伤员的呻吟、家属压抑的哭泣、医护人员急促的呼喊,构成了一曲永不停止的悲怆背景音。
就在这时,帐篷侧面用作通风的厚重帆布帘被猛地掀开一角,带进一股湿热的风和外面更浓重的混乱气息。
一个人影几乎是跌撞进来。他穿着沾满泥泞和暗绿色苔藓的深色冲锋衣,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他左手紧紧捂着右臂肘部上方,深色的布料被洇湿了一大片,颜色比周围的泥污更深——是血。新鲜的血腥味立刻混入了帐篷原本的气味中。
他靠在支撑帐篷的一根金属柱上,微微喘息,身体紧绷如弓弦。兜帽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视了一圈帐篷内部的环境、人员、出口位置。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警惕,与医院里弥漫的悲伤和疲惫格格不入。来人正是凌风,或者说,“判官”。在丛林狙杀差猜后,撤离途中遭遇了“蝰蛇”巡逻队的伏击,右臂被跳弹擦过,虽不致命,但必须处理。
他的闯入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靠得近的伤员家属惊恐地向后缩了缩。苏瑾头也没抬,依旧专注于男孩伤口的缝合,声音冷静地穿透帐篷:“阿雅,去看看。”
旁边那个年轻的本地护士阿雅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纱布包,带着一丝紧张和职业的镇定,走向这个不速之客。她试图用缅语询问,但凌风只是微微摇头,用英语低声道:“外伤,需要处理。我自己来。”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痛楚和不容置疑。他靠着柱子滑坐在地,背对着大部分人的视线,依旧保持着警戒的姿态。他松开捂着右臂的左手,那手掌上也满是泥泞和干涸的血迹。他利落地用牙齿配合左手,撕开了右臂伤口周围的冲锋衣布料,露出下面被撕裂的皮肉。伤口不算很深,但创面狰狞,边缘翻卷,还在不断渗出鲜血。
凌风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那伤是别人的。他左手探入一个贴身的小包,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再伸出时,指间赫然夹着三根细如牛毛、闪着冷光的银针!没有丝毫犹豫,他精准地将银针刺入伤口周围几个特定的穴位——动作迅捷、稳定,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韵律。
几乎肉眼可见的,伤口涌出的鲜血速度明显减缓!这是中医针灸用于紧急止血的高超技法,非深谙此道者不能为。
阿雅护士看得愣住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处理方式。
这边的动静终于引起了苏瑾的注意。男孩的伤口已经缝合包扎完毕,她直起身,轻轻呼出一口气,摘下了沾血的橡胶手套。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角落那个自行处理伤口的男人。
她拿起一个装着基础清创缝合工具的消毒托盘,步伐沉稳地走了过去。在无国界医生组织里,她见过太多沉默的伤者,士兵、平民、甚至身份模糊的武装分子。救人是她的天职,不问来处。
“让我看看。”苏瑾在他面前蹲下,声音平和,没有任何探究的意味,只有纯粹的医者关怀。她的目光落在凌风右臂的伤口上,看到那几根精准刺入的银针时,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这不是普通人能掌握的技巧。
“处理得很专业,但需要清创缝合,避免感染。”她说着,从托盘里拿出碘伏棉球和镊子。她示意阿雅递来干净的纱布和缝合包。
凌风没有拒绝,只是微微侧过脸,兜帽的阴影更深地笼罩着他的面容,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依旧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暴起的戒备状态。
苏瑾开始操作。她用镊子夹起碘伏棉球,动作轻柔却果断地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垢。她的手指不可避免地偶尔触碰到他手臂紧绷的皮肤,带着医者的微凉和一种奇特的稳定力量。
就在她低头专注于清理伤口边缘时,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凌风因为侧身而微微敞开的领口。在靠近右侧锁骨下方,一道清晰而狰狞的旧伤疤暴露出来。那疤痕呈暗红色,边缘不规则,中间微微凹陷,显然是某种高速旋转的弹头在极近距离撕裂皮肉后留下的贯穿伤痕迹!愈合得很好,但疤痕本身诉说着当时的凶险。这种疤痕,苏瑾太熟悉了——她在中东战地医院见过太多,那是典型的步枪子弹近距离贯穿伤,绝非普通人会遭遇的意外。
她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抬起,看向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几乎在同一瞬间,凌风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兜帽下的头微微抬起,阴影中的目光迎上了苏瑾探究的眼神。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帐篷里伤员的呻吟、护士的低语、外面的嘈杂……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苏瑾那双沉静如湖水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映入了凌风兜帽阴影下那双锐利如鹰隼、却又深藏着难以言喻疲惫与冰冷的眼睛。这双眼睛…这种眼神…一种遥远得几乎被尘封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带着战场的硝烟和血腥味,猛地撞击在苏瑾的心口!
五年前。叙利亚北部。一个炮火连天、如同地狱碎片的临时战地医院。帐篷在爆炸的气浪中摇晃,尘土簌簌落下。担架上抬进来一个浑身是血、几乎看不清面容的士兵,同样伤在右臂,同样锁骨下方有一个触目惊心的贯穿伤,鲜血汩汩涌出,生命体征微弱。当时还略显青涩的苏瑾,在一位经验丰富的战地医生指导下,拼尽全力进行抢救。止血钳夹住血管的瞬间,那个濒死的士兵在剧痛中猛地睁开了眼睛——就是那样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瞳孔因剧痛和失血而放大,但眼底深处燃烧的却并非恐惧或绝望,而是一种近乎野兽般的、不屈的求生意志和冰冷的锐利!那眼神穿透了血污和硝烟,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年轻的苏瑾脑海里。那个士兵最终活了下来,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被一辆伪装成红十字的车辆秘密接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代号和那双让她心悸的眼睛。
此刻,眼前这双眼睛,除了少了些血丝和濒死的涣散,那份锐利、那份深藏的冰冷与坚韧,那份仿佛从地狱爬回来的气息……何其相似!
凌风也在这一刹那的凝视中捕捉到了苏瑾眼中那瞬间的震动和恍惚。他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那绝非普通医生看到枪伤疤痕的惊讶,而是…一种仿佛触碰到某个禁忌记忆的悸动。五年前那片被炮火映红的土地,那个弥漫着血腥和消毒水气味的简陋帐篷,那双在剧痛和死亡边缘依旧沉静、稳定、带着悲悯与力量为他止血缝合的手……还有那双透过血污与汗水、清澈而坚定的眼睛!记忆的闸门被这意外的对视猛然撞开!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碰撞,时间不过短短一瞬,却仿佛经历了漫长的时空穿梭。疑惑、审视、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在无声的目光中激烈交织。
就在这时!
帐篷外,距离帆布帘不到十米的地方,猛地传来一阵刺耳的摩托车引擎轰鸣声!紧接着,一个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粗嘎男声用泰语清晰地响起,如同毒蛇吐信:
“发现目标!在医疗帐篷!快!围住!别让他跑了!”
声音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打破了帐篷内短暂的凝滞!
凌风眼中的那一丝因回忆而起的波动瞬间被刺骨的杀意取代,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般就要暴起!